韦承之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格桑齐平,说:“你恨涯州百姓吗?”
格桑摇了摇头。
“那你恨曹金玉他们?”韦承之又问。
格桑神情茫然。
韦承之意识到她大概不知道曹金玉那伙人的名字,便道:“就是拐卖你的那伙人。”
他描写了一番曹金玉等人的样貌特征,格桑这回听懂了,她瑟缩了一下,像是很害怕他们,但仍然是摇头。
“那你知道这个梦境是怎么来的吗?”韦承之不解道。
谢云澜一开始猜想的是梦主对涯州百姓有一种仇恨,所以才要一遍遍屠杀他们,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我不、不知道……”格桑结结巴巴地说。
她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并不能理解这个梦境的由来,哪怕这是她自己的梦。
韦承之意识到这一点,便换了个问法:“格桑,把在你身上发生的事告诉我好吗?你是怎么到涯州城来的,又怎么落到曹金玉那些人手里?”
格桑点点头,说了一声“好”,但她性格生来腼腆,不善言辞,讲话也磕磕绊绊,韦承之耐心地听完后,自己再梳理了一番,方才理清事情经过。
格桑是元戎人,她自出生起,一直生活在关外的草原上。她父母早亡,但是有一个奶奶,平日里,她就与奶奶相依为命。
元戎人大多勇武好战,他们的孩子也多是如此,幼年时便经常嬉戏打闹,做些危险的游戏,女孩子也不例外。性格腼腆怯懦的格桑在其中格格不入,同龄的人也渐渐不同她玩,有时候甚至还会故意欺负她。
格桑并不在将这些放在心上,没人跟她玩,她便时常自己一个人去草原采些小花,是与她同名的格桑花。
格桑很喜欢花,她把花收集起来,回家交给奶奶,奶奶会帮她把这些格桑花编织成漂亮的花环,然后她便像每一个爱美的小姑娘那样开心地戴上花环去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
虽说她的花环往往没戴多久便会被其他孩子抢走,但她还是乐此不疲。
一直到一个多月前,她又独自去采花时,遇到了一支夏人的商队。
格桑知道这支商队,他们来过很多次,每回都会在部族中置换些马匹带走,她生性胆小,即便已经见过很多次,也只是远远地瞧着他们,没有接近。
曹金玉一行人同样知道她,在每回与元戎人的闲聊中,他们知道这个小姑娘没有双亲,只有个体弱多病腿脚不便的奶奶,而且这祖孙两为人都比较孤僻,在族中没有什么亲友,哪怕是某天突然消失了,也没有人会认真找。
这是个绝佳的下手对象。
商人,最看重的不过一个利字。曹金玉看上去老实本分,只是个寻常小商贩,但他敢为了钱做走私马匹的买卖,他便也敢为了钱再做些别的事。
关外的马金贵,关外的女人同样金贵,京中那些老爷们对异域这些婀娜多姿的胡姬可是非常追捧,许多达官贵人家都养着呢。
格桑模样清秀,长成后姿色肯定不差,正好年纪还小,找人调教一番后卖进花楼中,指不定还能成个花魁什么的。而作为卖家的曹金玉,赚的也必然不少。
利欲熏心下,曹金玉冲格桑招了招手,见格桑不动,他又眼珠一转,从包裹里掏出一把核桃瓜子,笑着冲格桑比了比,像是要送给她。
格桑没吃过这些,但她听族里人说,夏人的这些东西很好吃,她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曹金玉将核桃瓜子给了她,还教她怎么剥皮吃瓜子仁,她开开心心地学着,全然没发现有人绕到了她身后,在她吃瓜子时,猛地从后方捂住她的嘴。
“唔!”她支支吾吾地喊着,但声音很快被塞进嘴里的麻布堵死,她还试着挣扎,可她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怎么敌得过这么一群成年男人。
她被捆住了手脚,蒙上了眼睛,塞进了装货用的麻袋里,由马匹驮着,离故乡越来越远。
他们并不一直将她装在麻袋中,离开元戎人的部族后,便时不时放她出来透气,免得闷死了。
她会在透气的时候找机会逃跑,可每回都是还没跑几步便被这些人抓回来,然后被他们按进水中折磨,因为这样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又能给她足够的痛苦。
她被曹金玉一行人带进了涯州城,他们只是在此地歇脚,过两日便会回云州去。这两日中,他们将格桑关在后院的柴房里。
有一日,给她送饭的人忘了关门,她便抓住机会,趁着这些人吃饭的时候从后门跑了出去。
这是她跑得最远的一次,她几乎就要成功了,她跑到了大街上,遇到巡逻的官兵,她不会说中原话,只能手脚并用的比划着,追她的那些是坏人。
官兵们应该也看懂了,因为他们将曹金玉一行人拦下问询了一番,这让格桑心中升起了一抹期望,可是在曹金玉一行人说她是他们在关外买回的元戎奴隶后,这些官兵便走了,曹金玉一行人恶狠狠地钳制住她,她很害怕,大哭着朝周围的涯州百姓求救,可是没有人帮她。
她被带了回去,又一次被抓着头发按进水中,冰冷的水流呛进她的鼻腔,在她窒息而亡前他们又猛地将她提起,给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后,又猛地按下去。
一次又一次,一直到这些人发泄够了为止。
她再次被关进柴房中,她一开始觉得很冷,她的衣服都被水打湿了。后来却又觉得很热,她缩在地上,幼小的身体不断打颤,神智因为高烧而慢慢模糊,她脑海不断闪过以前的画面,那是成片的草原,漂亮的格桑花,那是她的家乡。
“我想回家……”格桑在高烧中低声呢喃着。
她并不想报仇,无论是曹金玉一行人,还是那些见死不救的夏人,她都不想报仇,她单纯怯懦的内心里没有多少仇恨,唯有一个强烈而坚定的愿望。
她只是想回家而已。
仿若响应她的呼唤,亦或是感应到她的执念,昏暗的柴房中突然出现了一抹比夜色更黑的影子,这影子充满不详,直觉般的,格桑觉得对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缩紧身体,害怕地看着这抹影子,可这影子说的话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温柔动听,它一眼看穿她的愿望,并且答应她,带她回家。
再然后,格桑便坠入梦境中。
她不知道现实中发生了什么,自那个夜晚之后,她便一直待在这个梦境里。
他们元戎的大英雄塔尔古每夜都会从冰河尽头驰骋而来,战无不胜的元戎铁骑为她清除回家路上的一切阻碍,可她依然回不去家。
“我、我找不到路……”格桑哭着说,“我回不去了……”
韦承之看得胸口一痛,格桑的遭遇本已让他痛心不已,眼下这不断从眼角滑落的泪水则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伸手想帮格桑抹掉眼泪,却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是被卷进梦域中的涯州百姓。官兵们在搜寻一个元戎女孩的事在百姓中传了出去,百姓们便也帮着搜捕,因为这女孩十有八九就是将他们拖进噩梦的罪魁祸首。
连续一个多月被拖进噩梦中,一次次被元戎铁骑杀死,他们积了满腹的怨气,此刻刚一找到人,便怒喝着围拥上来。
韦承之见状立即将格桑挡在身后,想对百姓解释,可百姓哪里会听他的解释,他们对元戎人本就有一种仇恨,更何况这个元戎人还妄图杀死他们。
眼看着群情激奋,躲在暗处的谢云澜见状心道不好。
他和韦承之假意分开,实则暗地里又和沈凡一起回到此处,躲在韦承之和格桑不远处,一直暗中盯梢着。
此刻谢云澜见百姓们已经要上手去捉拿格桑,立刻和沈凡一起从藏身处出来,想要阻止愤怒的人群。
然而格桑本已经被这些百姓们吓得不住发抖,再看见昨日便对她拔剑的谢云澜和沈凡,极度恐惧之下,情绪再次崩溃,她嘶声大叫着。
元戎铁骑昨夜被冰封入湖底后,便成了一座座静默不动的雕塑,可此刻,像是感应到女孩的召唤,他们漆黑的眼洞里闪过一抹红光。
僵硬的盔甲突然开始颤动,在下一刻,它们猛地在水中爆裂,从恐惧和怨恨中吸取了足量的养分,化为庞大的黑气,汇聚在一起。
一只百丈长的巨大妖蛟狂啸着冲出水面,它裹挟着漫天风雪,直奔涯州城而来。
人群在妖蛟的吼声中颤抖,谢云澜和沈凡也是神色一变。
韦承之意识到是格桑的恐惧催生出了这只妖蛟,他连忙抱住格桑,安抚说:“不要怕,有爹在呢,有爹在呢,不会再让别人伤害你!”
格桑的嘶喊声小了一些,她出生后不久父母便不在了,在她人生这短短七年中,其实也一直期望有那么一个高大的父亲,能够在她被别人欺负时保护她,能够在此刻带她回家。
“格桑,”韦承之帮格桑擦掉眼泪,许诺说,“我一定带你回家。”
可格桑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回应的却是一道猛然爆发的大吼。
“你骗人!”格桑大喊着,周身突然掀起一股狂乱的风雪,将韦承之逼得从她身边退开。
地面同时出现裂缝,有一截绿色的藤蔓从地面钻出,它攀上格桑的脚踝,又渐渐攀遍格桑的全身,它将格桑一点点吞没,最后在城中心,开出一朵巨大的格桑花。
妖蛟来到格桑花上方,随它一起袭来的风雪也彻底吞没了此地的人群,惊慌的神情凝固在他们脸上,城中百姓在此刻尽成冰雕。
唯有被魂火护持着的沈凡谢云澜韦承之三人仍存活着,但随着雪势的一点点的加大,妖蛟的魔力一阵阵加强,沈凡手里的魂火越来越微弱,难以抵抗这滔天之威。
好在,在它彻底熄灭前,梦醒了。
谢云澜和沈凡醒来后立即下床,想要去找韦承之问询梦中之事。
韦承之却暂时无暇朝他们解释什么,他醒来后立即前往曹金玉一行人所在的那处宅院,他在屋中各处寻找着,却如昨天搜寻过此地的官兵一样,一无所获。
跟着过来的谢云澜和沈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无用功,却见韦承之在搜寻无果后,突然怔怔地跑向后院的一块泥地。
那泥地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唯有一朵刚刚破土而出的小花。
是格桑花。
韦承之直接用双手开始挖掘,谢云澜也意识到了什么,叫来官兵一起帮忙。
片刻后,泥地被完全掘开,露出一具被埋藏于地下的孩童尸骨。
格桑花的根系缠绕进尸体的血肉中,便如梦中的那般。
它是一朵扎根于异乡的泥土,再也无法回家的格桑花。
天空有一抹抹白色飘落,又下雪了。
第76章
众人站在雪中,与那攀着血肉生长的格桑花一起,齐齐静默着。
片刻后,谢云澜打破沉默,看着那土坑里的骸骨说:“这是格桑吗?”
韦承之跪在地上,嗓音嘶哑地说:“是她……”
一个多月下来,尸体已经腐烂到辨不清模样,但韦承之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格桑。
那个在梦里鲜活灵动的小姑娘,在现实中早已是一具冰冷的骸骨。
“怎么会这样……”谢云澜喃喃道,他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与格桑在现实中见面。
这让他意外,却又好似不那么意外,梦境的最后,格桑为什么会说韦承之是在骗人,不是因为她不相信韦承之,只是因为她知道,韦承之做不到。
但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在一个多月前的秋天,格桑分明还应该是活着的。
梦境中他和沈凡虽然就躲藏在韦承之和格桑不远处,但他其实并没有听清格桑和韦承之的对话。
韦承之抹了抹泛红的眼眶,他稍稍收拾好心情,将格桑同他说的经过又对谢云澜和沈凡讲了一遍。
一个多月前,格桑因为再次试图逃跑被抓回来,曹金玉一行人为了泄愤反复地将她按进水中,她虽然没有因此溺亡,幼小的身体却因此发起了高烧,在那个孤冷的秋夜里,一个人躺在柴房中慢慢死去,死前仍喃喃着想要回家。
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唤,便如白天时也没有人帮她一样。
唯有魔回应她。
梦域也由此展开,害死格桑的罪魁祸首,曹金玉等人以及在街上对格桑见死不救的百姓,便是最先被卷入梦域的一批人。
再然后,梦域一步步扩大,逐渐发展到今天的规模。
真相已经清晰明了,但韦承之此刻仍有一事不理解,活人可以做梦,这理所应当,而已死之人,竟是也可以做梦吗?
“不可以。”沈凡说,“梦境是人的一部分,它跟灵魂一样,承载着一部分人的意识,一般人死去后魂魄会直接散去,梦境也随之消失,但是在某些外力的干扰下,可能会暂时留存。”
“就是说,心魔将她的梦境留存下来,并且依据她的执念创造了这个梦域?”谢云澜道。
“不。”沈凡纠正他,“梦域是格桑的,心魔只是强化了这个梦域。”
心魔选择宿主是有一定条件的,首要的便是强烈的执念,或者说欲望,其次,就是这个人本身要有一定的权势和能力,否则心魔作为最弱小的魔,无法借助宿主很快增强自己。
袁朔是皇帝,骆咏安则是一城太守,他们都符合这个要求,但格桑只是个七岁大的小姑娘,她弱小的甚至连这些人贩子都反抗不了,按理说,心魔不该选中她。
可她有一项众人所不知的天赋,掌控梦境的天赋。
凡人对梦境世界所知甚少,他们对掌控梦境这种天赋同样不甚了解,浩浩众生中,偶尔有一两个拥有这种天赋的人,也会因为不了解而没被埋没,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发现他们有着这种天赋,只是偶尔会觉得自己的梦跟旁人似乎有些不同。
格桑就大抵如此,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独特,她的梦域也并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一直到心魔找上她。
心魔有意地诱导她,让她觉得曹金玉一行人,以及整个涯州百姓,都是她回家路上的阻碍,虽说这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事实,但心魔进一步强化了这一点,让格桑觉得,必须得打倒这些坏人,她才能回家。
这种认知表现在梦境里便是从冰河尽头出现的元戎铁骑,塔尔古是元戎人的英雄,也是格桑心里觉得最强大的人,她幻想着有这样一个英雄会来救她,会来接她回家。
但是她注定回不去家,因为她已经死了。
所以这个梦境一次次重复,不是因为格桑想一次次地杀死涯州百姓,只是因为她每一次都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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