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微不足道的筑基弟子,本不值得一宗之主记住他的名字。
但陆续是绝尘道君的入室弟子,宗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陆续哑口无言。
最初的起因,是寰天道君要强行带他回峰,收他为徒。
他能直接这么说?
即便柳长寄的目的是为了让他远离绝尘道君,但寰天道君的亲传弟子,这一殊荣同样引人妒忌。
他脊背忽的一凉,余光瞥见柳长寄眼含戏谑笑看着他,似乎也很想听一听,他要怎么向宗主解释。
他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心中再次怒骂柳长寄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垂眸拱手朝宗主道:“是弟子不小心冒犯了寰天道君……”
“你冒犯他?”方休刚听到这句,就怒极反笑,“你要是喜欢,老子把他的头给你拧下来当球踢。”
“恶言泼语,愚犬称王。大言不惭,可笑之极。”柳长寄争锋相对,冷笑道,“你这张嘴留着也没什么用,本座帮你永远闭上。”
二人作势又要动手。几位峰主只好再次把他们拉住。
只是众人听了几句,又见到陆续脸上的伤,自己脑补出了真相。
寰天道君要惩罚陆续——整个乾天宗就没几人对陆续不嫉恨的。
陆续好歹是方休的师侄,方休和寰天道君一直以来就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一个引火索,就这么打上了。
秦时自然要帮自己师叔,也加入战局。
乾天宗主清咳两声:“乾天门规,同门之间不得内斗。今日绝尘不在,等他回来知晓你三人争斗,他夹在中间该如何自处?”
“没错没错,”丹霞道人附和,“你们这样打,对谁都没好处。有什么事坐下来谈,坐下来谈。不要伤了同门情谊。”
几位峰主也跟着劝和,柳长寄和方休才卖了众人一个面子,停战止戈。
闹了大半个时辰,事态终于平息,人群逐渐散去。
喧嚣的山岭小道终于回复了往日杳无人烟的寂静。
陆续靠着古树,缓缓滑坐下去,喘了几口完整的气。
受了凌厉威压的影响,他气短胸闷,如今都还没完全缓过来。
见他忽然往地上坐,方休和秦时心中一紧,即刻伸手打算去扶,却又同时在半空中顿住。
此时小道上只剩他们三人,安静的缥缈薄雾中,飘忽着几丝难以言说的尴尬,和似有若无的暧昧。
经过方才的事,方休稍觉没那么窘迫。虽然心跳还是快于平常,至少能和陆续若无其事交谈。
秦时本不觉得有什么,却在伸手的一瞬间,脑中骤然闪过昨夜莫名其妙的梦境。
陆续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是有点累。没过一会,他缓过气,要从地上起来。
两只刚缩回去的手再次同时伸出,又同时顿住。
陆续:“……”
场面确实有点微妙。
秦时对他抱有杀心,又要演一个关爱师弟的好师兄。兄友弟恭的戏码他得奉陪。
方休和他关系稍微好一点,但同样大意不得。
他这个师门,全是尔虞我诈,笑里藏刀。
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修仙真难! (*)
陆续勾了勾嘴,扬出精确完美的幅度,谁的手也没扶,自己站了起来。
他朝二人道了谢,空气略微缓和。
三人一路走回陵源峰,方休才从不咸不淡的闲谈中,得知整件事情的经过。
“柳长寄要强行收你为徒?”方休先是惊讶,随即转为愠怒,“他敢!”
但随后,他又奇道:“为何?”
柳长寄和方休一样嫌麻烦,从不打算收徒。
不就是因为对绝尘道君心存恋慕,看不惯师尊对他好,要他远离师尊。这有什么奇怪的。
陆续目光左右浮移,暗中看了一眼方休和秦时。这对同样爱慕师尊的两人来说,不是心照不宣的事?还用问为什么?
可这话大家都不能说破。
他带着几分自嘲,笑说道:“寰天道君说我天赋异禀。”
二十年练成一个高阶剑修?先不论他到底有没有这天赋,能不能再活二十年还未可知。
他只有几年时间,要是阻止不了这群人对师尊的阴谋,师尊落入他们之手,他还有命活?
方休双瞳微缩,仔细打量陆续片刻,皱了皱眉,却没多说。
没过一会,又看向对方脸上的伤:“小曲儿,你脸还疼不疼?”
我又没做什么被打脸的事,脸不疼!陆续心中腹诽,随口道,“没多大事,已经好了。”
他又不靠脸吃饭,一点小伤没什么要紧。
沿着小路走回陵源峰,走到居所,陆续远远看见满地杂乱的竹院外,一个圆润身影来回踱着步子。
于兴一张苦瓜脸愁眉不展,焦急等待着陆续的归来。
见到风姿卓越的飘逸身影,他心里悬了一上午的大石总算安然落地,忙不迭跑向对方。
“陆师弟,你总算回来了,怎么样,峰主没怎么你吧?”见对方完好无损,他喜极而泣,激动得要去握他的手。
胖手刚伸出,两道阴冷如霜刀的目光齐齐射来。
于兴只觉脖子发凉,心惊肉跳,霎时如冰块般顿在原地,保持着双手浮空的费力姿势,半寸都不敢移动。
一旁靠墙倚立的夏志见到方休和秦时,恭顺讨好地问候了几句。
鸡飞狗跳了一上午,陆续身心俱疲。朝几位同门打了声招呼,转身就要入院回房。
“师弟,”秦时叫住他,“安全起见,你最好搬去我隔壁,别再独自住这里。”
此事昨日提过,陆续婉拒。
但今日情况已不同。柳长寄没达到目的,谁知会不会哪天又找上门?
“……等师尊回山,将此事禀告过他,再说吧。”陆续心中犹豫不决,因果厉害他知晓,可实在不想搬去方林苑,和同门住在一起。
那些人成日在背后指指点点,他心再大,听多了也烦。
方休沉吟片刻:“师兄要不了几日就回来。柳长寄再怎么专横跋扈,也不敢在陵源峰太过放肆。小曲儿你放心,他不会真把你怎样。”
“你喜欢哪里,安心住。要是下次他还敢硬来,老子把他的寰天峰削了。”
陆续礼节性说了句“多谢师叔”,缓步进了屋。
作者有话要说:
* 鲁迅。
——————
误会小剧场
陆续:师叔和师兄都在演
方休&秦时:我们没有!只有你一个人在误会!
第021章 练剑(一)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寰天道君正在一地月华银白的静室内打坐。蓦地心念一动,睁开眼时,眼前已悄无声息的多了道人影。
月光透过宽大窗棂,在来人身上勾勒出浮光跃动的银边,清耀夺目,又皓洁高远。
神清骨秀的脸隐没在背光处,精细雕琢的嘴唇噙着优雅淡笑,一双狭长凤目却闪着阴寒锋光。
“回来了?”面对震心慑神的浓戾杀气,柳长寄不以为意,扬嘴轻笑,“你那个爱徒真有趣。”
“长寄,我似乎曾经说过……”
“我仔细琢磨了这么久,”柳长寄打断对方的话,“还是没想明白,你收他为徒,究竟有何目的。”
“……”绝尘道君顿了半瞬,弯了弯眼,“自然是因为本座喜欢他。”
柳长寄半点不信。清俊的面容笑得漠不经心:“你若是真动心,为何不同他结为道侣。你看似对他好,实际却把他晾在一边,不仅不好好教导,反倒隐藏,埋没他的天分。”
“闻风,你是故意要把他往废了养。”
绝尘不痛不痒地否认:“我说过,练剑辛苦,阿续没必要……”
“你刻意让他只当一个好看的摆设。我很好奇,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绝尘无声勾了勾嘴,“长寄,你若真想收他为徒,我也不拦。但你得看看他愿不愿意。”
柳长寄微愣,又听对方笑道:“若是阿续愿意拜你为师,我乐意成全你二人一场师徒缘分。可若你强人所难,再在我的地盘上放肆……”
“后果自负。”
仙姿玉质的飘逸身影随同落地的清雅话音一同融化于月色。
静室又只剩了孤月挥洒下的冰冷寂静。
柳长寄哈哈低笑了几声:“闻风,我倒要看看你这只老狐狸,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
“你可真是多灾多难。”薛松雨本想当个幸灾乐祸的损友,调侃几句,活跃活跃沉重的气氛,可她无精打采的大辫子先泄了气。
先是秦时,再是寰天道君。
陆续一个筑基小菜鸡,在元婴尊者面前连只蝼蚁都不如,却和炎天界数一数二的两个强者斗剑。
这奇遇……
……送给她,她也不敢要。
“没事,”陆续反而轻笑着安慰对方,“有我师尊在,他们也不敢真把我怎样。”
他飞速转移话题:“昨日约好练剑,我没来……”
“这有什么。”薛松雨摇头,“你没缺胳膊少腿,现在还能全须全尾站在这,我就谢天谢地。”
陆续言出必行,昨日过了时间没来,她就知道对方一定有事走不开。
后来寰天道君和方休秦时打了起来,这事一个下午就传遍了整个乾天宗,闹得人尽皆知。
“峰主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要我领路去找陆师弟的时候,我快被吓死了。”于兴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峰主差他这样一个小弟子做事,本该是无上殊荣。然而对方要找陆续,必不是好事。
可他哪有胆子敢抗命不遵。
“要不是你去找了秦时,我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抓去寰天峰关着了。”陆续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背信弃义的坏事,“别耽误时间,修炼要紧。”
陆续结识了于兴,又把他介绍给了薛松雨。
三个边缘人物结成一个小团体,要尽最大努力,让薛松雨武艺大增,好赢下同门,参加天璇大会。
刚对上几招,陆续身上的传音法器突然亮起——是师尊的传召。
他速即朝二人挥了挥手,匆匆忙忙回峰。
绝尘道君并未将爱徒传唤至尘风殿,而是纡尊降贵,再一次来到陆续那偏僻的荒山小院。
天清云淡日光寒,竹清松瘦的颀长身影临风玉立在院门外,宛如一尊华贵的冰雕玉像,神姿飘逸,遗世独立不染凡尘。
他唇线微抿,神色有几分冷肃,莫名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戾。
却在听到脚步声,侧身回眸的那一刹那,霎时消融了满身霜寒,嘴角挂上三月春风般和煦温雅的笑意。
陆续行了一礼:“弟子不知师尊回山,今早未去请安,还望师尊勿怪。”
“为师不是说过多次,在为师面前,无需如此拘谨。”绝尘道君清音悦雅,“昨天的事,为师已经知晓。”
他伸出细长有力的手指,拂上白净光润的脸颊:“柳长寄伤了你什么地方?这里?”
那道细小血痕早已痊愈,他不过随意一抹。
薄茧微覆的指尖从唇角轻轻往上,在脸上划出灼热的温度,激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怪异触感。
师尊的过度关爱,有时会晕染了边界,让亲切和暧昧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明,令陆续有些无所适从。
一个念头蓦然从脑中闪过。
“师尊,”他凛然正视对方的目光,嘴角挂出清浅若无的淡笑,“你看我是否像什么人?”
他并非狗血话本爱好者,但那些白月光朱砂痣的替身戏码,噌地一下就这么浮现于脑海中。
师尊对他这般宠溺,若不是晚来得子,莫非……把他当成了谁的替身?
劲长手指倏然一顿。
片刻后,绝尘道君收回手,认认真真打量了他几息:“确实很像某个人。”
除了师尊文学,他还遇到了替身文学?!
陆续心情微妙,感觉有些好笑。
他思忖着该如何接下一句话。这本该心照不宣缄默于口的事被赤/裸挑破,往后相处起来,似乎有些尴尬。
却听见对方雅音含着笑意:“她世所未见,瑰姿玮态,耀若白日初照,皎若明月舒光。”(*)
陆续大愣。
这是《神女赋》中的几句话。楚怀王在梦中遇到巫山神女,同她一夜云雨。
师尊说自己像巫山神女,是指自己是他梦里人?
……这感觉,怎么像自己被调戏?!
正自琢磨,又听对方道:“阿续,你方才又去深木林,同问缘峰的弟子一同练剑了?”
惊愣一波接着一波,陆续垂下眉眼:“……是。”
师尊前日曾说过,他不应和薛松雨过多来往。后来经过方休的“帮忙”,同意不对他多做干涉。
……想必心中还是不喜的。
“阿续,你是否觉得为师并未尽心教导你?”
“师尊对弟子恩重如山,竭心尽力,弟子从未有过如此想法。”
寰天道君的胡言乱语,陆续只当长风过耳,左耳进右耳出。
无论太玄真经还是森罗剑法,师尊都毫无保留的传授。
只不过对他异常纵容,从不严格督促修行,只赠予法宝丹药,要他做个纨袴膏粱。
“经长寄这么一说,为师骤然发觉,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指导过你练剑。”绝尘道君声音微顿,“为师本意是不想你苛刻自己,但见你仍是每日勤勉练剑,或许是为师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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