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幸将卡片收进荷囊,见案上摆着笔墨砚台,左右闲着无事,就先磨起了墨。
耳边传来周围士子们滔滔不绝的讨论声,有的在猜测今日考评的内容,有的在议论柒烟阁新品香露的使用效果,而大家聊完之后,多数都会转到同个话题上来。
“不知姜使君何时到来。”
“可有谁知晓使君的喜好?”
“诶,不知不知,据闻为了避嫌,给使君递交的拜帖,他全都拒了。”
“这座位排列竟是抽签制的,这与寻常的品评可不相同啊……”
“没想到我手气如此之佳,抽中了第一排,希望此次能有个好品级。”
“比起品级,我倒更希望能在密阳为官。”
“这倒是,能在密阳为清资便更好了……”
王幸听到后几句话,心中跟着点头。
这场考试,他对自己的期望不高,只盼着能留在密阳做官,原因无他,实在是此地的生活太舒服、太便捷了。
虽说刚开始入住鹿鸣公馆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当夜他被隔壁发出的古怪叫声惊得瑟瑟发抖,睡不着觉,但自从他第二天向门卫投诉后,便不再有奇怪的声音传来了。
此后,他在密阳平静安适的生活也正式开始了。
这段日子居住下来,王幸已然成了个密阳通。
不仅能熟练地使用红皮本点外卖,还学会了用炉子和蜂窝煤自己煮茶水,甚至加奶加糖,喝上现煮的奶茶。
他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带着弟弟到处闲逛,吃感兴趣的饮食店,发掘没见过的新玩意。
东市的菜市场令他眼花缭乱,西市的小吃街令他流连忘返,逛累时,即便坐在茶摊的彩色遮阳棚下,喝茶看报,度过一下午的时光,也不会觉得无聊。
才半个月的时间,王幸已经习惯了这里热闹快活而又悠闲舒适的生活节奏,完全不想再回到老家去,奈何在密阳生活,所需的资本着实是高了些。
固然,如寻常百姓那般节俭勤劳,在此地也能过得不错,但让王幸放弃外卖、美食和各种娱乐活动,那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他只能期盼自己在此次的考核中获得不错的品级,既可留在密阳生活,又能拿到一份俸薪不错的官职。
正这么想着,王幸忽而感到耳边一静。
他似有所觉地回过头,果不其然,就看到一位身着玄色锦袍的青年在几名官员的簇拥下进入堂内。
随着青年的到来,一支扛着陌生武器的官兵队伍紧跟着进屋,四人一队立于堂中四个角落。
他们各个身形高大魁梧,面容冷酷肃穆,令人不敢直视。
不用说,拥有这般阵仗,来的必然是刺史。
于是待姜舒走到正前方,众人皆起身俯首行礼,齐声道:“拜见使君。”
五十几人的声音合在一起,颇为响亮。
姜舒目视众人,温和道:“不必拘礼,诸位请坐。”
闻言,考生们纷纷在各自的位置落座,一双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的青年。
在座之人有的已在正月拜访过州府,有的则是第一次前来。
凡是首次来到此地的,见到这位在短短两年间从无品升至四品的传奇人物,心中无不诧异。
虽早知姜刺史年轻俊朗,去年才刚及冠,但当真正见到时,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感慨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同样是二十几岁的年纪,有的人还在为一个官职而竞争努力,有的人却已是四品大官,既怀有丰厚的治政功绩,又手握强硬的军事实力,能力出众不说,样貌还如此清俊绝伦,完美得令人生不出妒忌。
正当众人为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差距而心酸感慨时,姜舒命人将一台大型的落地式机械摆钟放置到案桌旁。
他看了眼钟盘,时间显示为八点十五分。
这一摆钟是两个月前他命人去做的,不出意外,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一台机械摆钟。
说起来好笑,因为管理员和玩家都可以通过游戏面板获知精确的时间,所以穿越到此三年,竟无一人想到要制作钟表。
也或许有人想到了,但觉得步骤繁琐,材料昂贵,便没有动手,以至于如此重要的东西,到现在才诞生于世。
姜舒站到立钟旁,待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来后,便开口介绍:“此为摆钟,乃计时工具,长针一圈为一小时,即半个时辰,短针一圈为十二小时,即六个时辰,现在是八时一刻,再过一刻,考试正式开始,那么话不多言,先发试卷。”
话落,在座众人皆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瞧着十分贵重且精密的计时工具上。
有的人对姜舒所说的计时方法云里雾里,转不过脑子,而有的人却在琢磨之后就明白了过来。
这其实就相当于将一个圆盘分为了四份,长针每转过一份,即一刻钟,转完一圈即半个时辰,两圈为一个时辰。
坐在前排的,有聪慧敏锐的甚至已经通过钟盘上的数字明白了它们所代表的含义,然而因为缺乏“分钟”的概念,他们一时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惊骇在心中摇动。
时间居然能被计算得如此细致,这一发现令他们为之震颤。
尽管大伙都对台面上那新型的计时工具很感兴趣,不过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考试。
当试卷被负责这场考试的官吏发下后,大家的注意力也就随之转到了卷子上。
“考卷一份三张,共二十题,每题十分,总分两百,得分一百二十以上者为合格,一百五十以上者为优秀。”发完试卷后,名为梁昱的吏员高声宣布注意事项,“拿到考卷后,请诸位在三张考卷的左上角皆写下姓名,然后可以做考前准备,磨墨或者读题。
“考试开始时会敲钟,敲一声为动笔,敲两声为停笔,钟声未响前,请勿动笔答题。
“考试过程中,如需白纸做草稿,或有其他特殊需求的,皆可举手示意。
“考试时长为一个半时辰。”
一连串的陌生规则进入耳中,首次经历这种场合的士子们都有些不知所措,一边磨着墨,一边翻看着满是印刷体的试卷,额头上出了层薄汗。
王幸因为提前磨好了墨,这会儿倒还算有条理,跟着指示写完了名字,随后便暂搁下笔,静下心来开始读题。
然而很快,这份平静就被眼前的考题给打破了。
【第一题:某地小麦种植面积为三十万亩,按照亩产千斤秸秆计算,每年将产生二百五十万石秸秆,如此多的秸秆,若是全部焚烧,将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危害人体健康的同时,还有可能引发火灾,但若不焚烧,这些秸秆又无处可去。
对此,你有什么好的处理方法?】
王幸愣住了。
他将题目连读了三遍,脑中一片空白,纸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就读不明白了。
谁能告诉他选贤考试为何会考这样的内容,难道不是考德行才学吗?这小麦秸秆是什么?除了焚烧还能干什么?他怎么知道怎么处理啊!
王幸傻眼了,抬头瞟了两眼左右,发现两旁的考生跟他一样满脸迷茫,心里这才好受了些许。
还好,不止他一个人答不出来。
抱着也许后边的题会正常些的心思,他看向第二题,然后再次呆住了。
【第二题:你是郇州边地某县的县令,年末,你的治地遭遇了一场严重的雪灾,房舍倒塌,禽畜冻死,百姓缺衣缺粮,急需救助。
此时,身为县令的你将采取哪些应对措施?】
好吧,这题好歹能看懂题目了,不至于什么都答不出来。
但他只想留在密阳做一个钱多事少的清闲官员,谁要跑去边境当什么县令啊!
王幸皱紧了眉头,继续往下看题,越看越是痛苦,这张卷子的每一题都在刷新他的眼界。
考场中渐渐出现一些细微的抱怨声,不少考生都流露出为难扭曲之色,有的甚至想干脆罢考,一走了之。
然而抬眼看到刺史就坐在上边,周围还站着凶神恶煞的官兵,又纷纷打消了念头,生怕得罪了刺史,会连累到整个家族。
气氛凝滞之时,堂内忽而响起一声清脆的钟声,随即吏员高声提醒:“考试开始,请动笔答题。”
瞬间,考场安静下来,众人皆拿起笔开始答题。
此时在场之人大多都是一个想法:来都来了,不管答得对不对,先写着吧,多写点总有蒙对的。
上方,姜舒也在做卷子。
换到两年前,他拿到这份卷子大概也会觉得棘手,不过现在,饱经风霜的他对这些工作的处理简直得心应手,用铅笔简略地做了一遍后,便放下笔,校对起了参考答案。
这份卷子的考题是由郡学的老师们联合出的,可以说是囊括了经、史、算、律、商、农等各个方面的知识点,这些士子谁若能将这份卷子答个高分,那安排入州府为职也绰绰有余了。
对完答案,姜舒合上自己的满分试卷,心道这卷子不错,回头让人多印几份,给州府官员都考上一次。
安于现状可不行,正好趁此机会,鞭策一下那些官吏,成绩不合格的,就得给他们开个夜班,好好补补课了。
第二百零三章
毕竟只有五十几份考卷,在郡学老师们的联合批阅下,这场士族考试很快出了成绩。
考试排名最先呈到姜舒的案头。
看到五十四人中,只有三人合格、一人优秀的结果,他并不觉得奇怪,对于这些士族而言,这试卷的考题确实偏门了一些。
意外的是,那名考到优秀的士子,竟然能拿到一百六十八分,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这算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这位士族名为李忧,乃燕峤郡巽阳人士。
出于好奇,姜舒查了一下他的资料,后发现此人有个堂兄就在州府的贼曹为官。
如果考试前曾受到过这位堂兄的指点,那此人能取得这成绩也就不奇怪了。
他倒不会觉得里面有什么作弊的因素,考卷从出题到印刷,郡学的老师们都是被关在学校的,不光这些老师的身边有官兵,学校外面同样有重兵把守,层层把关下,考题很难泄露。
只能说李忧的运气比较好,拥有一位在州府为官的兄弟。
身为世家子弟,人人都有自己的资源获取渠道,既然成绩是凭他自己的实力拿到的,就谈不上什么不公平。
之后,姜舒让秦商为这通过考核的四名士子安排了合适的官职。
其中两人留在密阳州府为官,两人被派往了附近郡县任职,至于其他人,没通过考试的自然就让他们各回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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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为这些士族的面子着想,考试成绩没有张榜公布,仅派人私下去送了成绩单。
王幸从吏员口中得知自己没有通过考核时并不觉得诧异,题是他自己答的,考得怎么样他心中最有数,顶多就是有些沮丧,留在密阳为官的计划泡汤了。
正当他情绪低落地拿着卷子和成绩单,准备返回院子时,对面的二十七号公馆忽然传出两人不满的抱怨声。
“简直是奇耻大辱!我等大老远赶来,就为了做这一份离奇的卷子?”
“我问了那吏员,这场考核仅四人通过而已,其余人皆白跑一趟。”
“呵,我看啊,姜刺史就是在故意刁难我等!”
王幸尴尬地窥了眼前的张姓吏员一眼。
说刺史的坏话,还被州府的官吏听到了,这二人真是够倒霉的。
张胪的态度原本还挺和善,听到此言不禁深皱起眉头。
此时,对面说话的两人正好跨出门来,他便径直走上前去,站在台阶前询问:“二位可是对使君有何不满?”
两个士子背后议论刺史被抓包,一时都涨红了脸,心怀不安。
其中一名姓钱名珊的士子连忙道:“我等对使君无任何怨言,只是那考卷上的内容着实有些令人费解,我等远道而来,得知考核未过,难免心中郁结。”
对面二人毕竟世家子弟,张胪也不想同他们闹得太难看,闻言就给了个台阶下,缓和了语气道:“若是如此,两位可真是误会使君了,这份考卷已是放低了难度的,往年的郡学毕业考试,试题还要困难得多。”
“当真?”
两人有些犹疑,众所周知,郡学的毕业考不过是一群庶人寒士参与的选吏考试,这些身份低微之人在他们眼中就是愚昧无知的代表。
“二位若是不信,可在城中多留些时日,郡学毕业考试在即,待考试结束,放榜时也会贴上榜首的卷子,届时去府署门口一瞧便可知晓,使君究竟有没有对诸位郎君留情了。”
两人一听此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都莫名感觉自己受到了屈辱。
既然这名吏员敢这么说,那说明他们所做的那份卷子确实极有可能是放了水的。
对面,看了场热闹的王幸得知此事,心中不由生出好奇。
他原本便要陪弟弟在此地居住到士馆开学,出于一探究竟的心思,便准备到时候去官府门口看看,所谓的郡学毕业卷到底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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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时间转瞬即逝,当炎热的夏季再次来临时,就又到了一年一度郡学毕业考成绩放榜的时候。
当日,来看成绩的除了郡学的考生们,还多了一些衣着鲜丽的士族子弟。
他们对考试的排名并不感兴趣,主要关注的是红榜旁边所贴的每科榜首的卷子。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王幸在看到那些考卷的题目时,仍是震惊不已。
几个科目中,他唯一熟悉的就是经史的卷子,然而其中什么选择、填空的题型他却是见所未见,考试涉及到的内容更是五花八门,绝大部分试题,他连题干都读不懂,更别说解题了。
看着看着,冷汗就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墙上张贴的是榜首的卷子,而榜首的正确率自然是非常高的。
想到这些他连内容都看不懂的难题,有人能轻松地解答出来,一种落后于人、被时代抛弃的恐惧席卷心头。
最可耻的是,这些将他远远抛开之人,还是往日他所看不起的寒门庶族,那些一举一动皆散发着名为愚钝的体臭的庶族!
思及此,王幸心脏骤然紧缩起来。
他转头望向旁侧,发现其他人亦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模样。
他们这群外表光鲜的士子,与不远处欢腾热闹的郡学考生们就像处在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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