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人样貌古怪,眼窝深邃而鼻梁尖挺,给人感觉锋利得像一座断崖,十分不符合时下喜爱温润俊秀之风的魏人审美,因此他也不会觉得姜舒是看上了这羯胡的长相。
“不错。”姜舒点头,没有多解释什么,只道:“他没杀过郡兵,劫粮草也是被匈奴所逼,我看他年纪还小,一辈子蹉跎于劳役未免可惜,便想带他回去做个僮仆。”
可这世上干着苦力活度过一生的魏国人要多少,为何要带个羯人回去?
这话在魏灼喉间转了一圈,终究没有说出口。
沉默片晌,魏灼还是答应了对方这个请求。
左右只是个羯奴,放在市场上连一斛米都不值。
况且姜舒是化解当初粮草危机之人,既然他都不在意这羯奴的身份,魏灼自认也没什么可劝说的。
于是,姜舒就这么不费丝毫工夫地把邢桑带回了郡府。
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姜舒都没有和羯族青年有过半句交流。
直到回到郡府后宅,下牛车后,姜舒才看向被僮仆牵着绳子的羯胡,开口:“我要你做我的书童,你可愿意?”
因为走了太久的路,身体又瘦弱,羯胡青年此时几乎虚弱得没力气说话,闻言只是抬起头朝姜舒扯扯嘴角。
“你若是不愿意,我便将你送回军营,继续当你的俘虏,”姜舒不带感情地说道,“不过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或许有一日你可以重获自由,去服劳役,今后可都得被官兵看押着过完一生了。”
邢桑垂下眼睑,声音沙哑低沉:“我愿意。”
虽然听到了想要的回答,姜舒却没有丝毫笑意,朝一旁僮仆示意道:“解开他的绳子。”
“诺。”
捆在羯胡身上的绳子绑了太久,解下时,可以看到对方的手脚皮肤皆被麻绳磨破了皮。
姜舒扫了眼他手腕上的伤痕,淡淡道:“跟我来。”
回到宅院中,姜舒先让之桃给邢桑送些饭食来,又命人收拾出院中空置的杂役屋给他居住,并送去了热水、伤药与干净衣服,命令对方整理好个人卫生再来见他。
邢桑在山上藏匿许久,被抓后又一直赶路,已经不知多久没洗过澡,身上的污垢都积了厚厚一层。
待他吃晚饭,又彻彻底底地清洗完身体和头发,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彼时姜舒正伏案处理公务,见到收拾干净的羯胡被之桃领着进门,便朝对方招招手:“到我面前来。”
也许是填饱了肚子又换上了干净衣物的缘故,邢桑身上那股不受控制的野性气息消退了许多。
但当他走到案前时,趴在案桌上的小五仍是受到了威胁一般,耸起脊背盯着羯族青年。
邢桑垂落视线注视着猫,突然龇牙冲猫做了个恐吓的动作,吓得小五陡然直立起身,飞快地窜出了几米远。
姜舒轻啧一声:“你吓它做什么?”
邢桑闭口不言。
姜舒同他讲道理:“俗话说有怨报怨,有仇才报仇,它既然没有惹你,你为何要去惹它?”
邢桑忽而抬眼,口吻嘲讽地说:“我与阿母也没惹过匈奴,他们为什么要抓阿母,为什么要凌辱鞭打她,将她折磨致死?”
姜舒闻言一愣,旋即心中情绪缓缓沉了下来。
原来剧情已经进行到此了。
其实邢桑并非一开始就是冷酷无情之人,他会变成之后那残暴不仁的性子,有个很大的因素,就是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母亲被几个匈奴士兵鞭打成了一滩肉泥。
书中主角的出场时间点是在巽阳被攻破以后,那时他的母亲已经死亡,邢桑在匈奴营中忍辱负重多日,终于找到机会鼓动羯奴反叛,杀守卫,烧营帐,逃出匈奴大营。
此时距离时间线上巽阳沦陷事件的发生还有几个月。
姜舒原本抱着一丝希望,邢桑的母亲还没死,那么兴许他可以教导面前这个青年培养出正确的价值观,教会他何为忠义,何为善恶,那么哪怕有一日对方还是走上了争王争霸的老路,也能以正确的方式发挥他的才能。
但没想到,他母亲已经死了。
目睹唯一的亲人以那样残忍的方式离世,给邢桑的打击是巨大的,姜舒还真不太有把握把这种情况下的主角引导回正途。
但既然他已经把人带回来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所以他们是恶人,”姜舒轻轻地叹了口气,“匈奴无故杀你亲人,你该去找他们报仇。”
说罢,见面前青年眼神中腾起戾气,他以平稳从容的语气安抚道:“你该去报仇,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你形单影只,单薄又弱小,你去找他们报仇,不过是去送命。”
“那我要怎么变得强大?练武吗?”
“练武,还有习文,”姜舒回答,“练武可使体魄强健,习文能使内心强大,唯有从内而外地武装起自己,你才有报仇的资本。”
邢桑沉默下来,不知在思索什么。
缄默片刻,姜舒开口道:“识字吗?”
邢桑抬起眼,皱着眉摇头。
姜舒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坐垫:“坐到这来,我教你。”
邢桑站着没有动。
“做我书童不能连字都不认识,况且,你不是还想报仇吗?”
“你要帮我报仇?”
“我不会帮你报仇,不过我们魏人与匈奴也有仇怨,我们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
邢桑踌躇一会儿,走到了他身旁盘腿坐下。
姜舒收起文卷,展开一张白麻纸,拿起毛笔蘸了蘸墨,说道:“首次习文,我先教你最重要的一点。”
话落,他一笔一划清晰地在纸上写下两个墨字。
“这是?”
“我的名字。”
邢桑抬头,皱着眉看向他,眼神中夹着一丝不可置信。
“你没听错,不是你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姜殊。”
“你的名字为什么最重要?”
“因为我是救你出俘虏营的人,换句话说,我就是你的恩人,你应该牢牢记住我的名字。”
姜舒口吻认真地陈述理由:“我这么说并非要你多么敬重我,感激我,但你邢桑,需要学会感恩,不论是现在的我,还是将来帮助你的人,你都要学会感恩,生而为人,决不可忘恩负义,这才是我教你这两个字的目的。”
邢桑似懂非懂,不太能理解对方嘴上说着教自己认字,又为什么要给他灌输这些理念,但此时此刻,男子以郑重的口吻所说的“感恩”二字确确实实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印在了他的眼睛里。
“现在,把我的名字抄写百遍。”
“……”
第二十九章
阵雨过后,云影分散,明媚阳光破开层云,天际重归明朗。
一辆牛车轧过坑洼路面,停在陌河堤岸旁。
车后门帘被挑开,一位清俊郎君侧身弯腰从车厢内出来,河岸吹来的风扬起男子轻盈衣摆,在日光下泛着丝丝银光。
羯族青年拿来脚凳放到车架旁,旋即站到一旁一动不动地旁观主人下车。
姜舒伸出手道:“扶我一把。”
邢桑抬头,眼神困惑,好像在说“这么点高还要人扶”?
姜舒挑了下眉:“忘了我怎么教你的?”
回想起自己这几日所抄写的文字,羯族青年蹙了蹙眉,终是举起手托住青年右臂,将人安稳地扶下车来。
姜舒下车之后,又一白衣郎君从车内走出,姜舒转身抬手搀扶,提醒道:“雨后道路潮湿易滑,兄长小心。”
姜显稍稍提起裙摆下车,微笑道:“多谢阿弟。”
今日是木坊所造的大型水车正式落成之日,姜舒特意邀请了姜显一同来观看水车灌溉之景。
两兄弟下车后,姜舒望见远处聚集的人群与滚动的翻车,便迫不及待地请二哥一起上河堤去看。
“不等等谢氏郎君吗?”姜显疑问。
的确,为了联络友人感情,姜舒也邀请了谢愔一起观看,不过……
姜舒扫了眼留有深深车辙痕迹的路面,摇摇头道:“今日落雨,道路坎坷泥泞,谢兄喜好洁净清爽,应是不会来的。”
“今日天气确实不佳。”姜显赞同地点点头,附和了一句。
正要同姜舒一块走上河堤,转身时忽而望见道路远处有一辆小型马车正快速而来。
“等等,那似乎是谢氏车架。”姜显判断道。
姜舒停住脚步回头,眯起眼也看到了那车上的印记,皱眉道:“他怎么坐了马车?”
“马车快些,兴许是雨停后才决定赶来的。”
几句对话之间,马车已行至牛车附近,车夫猛地起身拉住缰绳,两匹骏马向天空嘶鸣一阵,喷出两声鼻息。
一名健仆跳下马车,动作利索地将脚凳放到车架旁。
接着,几人便见一只寒玉般修长洁白的手拨开了车帘,身着一袭明净蔚蓝衣衫的谢愔从车内走出。
随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于车厢外,姜舒仿佛闻见有温暖的熏香迎风而来。
他扬起唇到车前打招呼:“谢兄,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谢愔在健仆搀扶下缓步下车,也许是马车过于颠簸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得有几分苍白,眉头也像是才松开的,眉眼间藏着一抹不愉之色。
他的目光先落到姜舒身上,朝他点了下头,旋即朝姜显行礼:“姜功曹。”
姜显见到谢愔时明显一愣,过了片晌才想起回礼,高声道:“谢君神姿高彻清令,令人惊叹,怪不得阿弟与我谈起你时,每每总是赞扬。”
谢愔垂眼抿唇笑了笑:“功曹过奖。”
姜舒眨了眨眼,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跟姜显夸过谢愔。
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见人已到齐,便提议道:“我们上去参观水车吧!”
“好。”
片晌后,几人走到河堤之上。
站上高处,视野更为辽阔,看得也就更清晰分明。
只见下游水流较湍急处,一座十米多高的巨型水车立于河畔,河水冲击着水轮缓缓旋转,一个个盛满水的水斗徐徐上升,到顶点时又自然倾斜,河水落入水槽之中,一刻不停地流淌灌溉至岸边农田里。
此情此景带着特殊的美感,让人不由自主地平静下心,只顾望着那巨大的水轮缓缓转动。
姜舒视线往河岸边聚集的人群望去,发现今日来围观水车落成的不止有木坊工匠,还有许多附近的百姓与一些凑热闹的玩家。
不过他们站在高处,可以看到下方的景象,玩家却不见得能发现他们。
这样正好,省得玩家看到帅哥NPC,又要凑过来围观。
“以水为动力,引低处河水至高地灌溉,昼夜不止,而不费丝毫人力兽力,此物着实巧夺造化!”姜显不由得感慨。
姜舒:“此乃工匠智慧。”
“不错。”
谢愔首次见到这般大规模的灌溉场景,心中也受到震撼,不禁思索起若是南地有了这般灌溉利器,可以养活多少亩稻田,解放多少人力……
正当神游之际,他忽然听到身边人询问:“见此情形,你悟到了什么?”
谢愔微微扬眉,刚要开口接话,转头却见姜舒正偏头看着身后的羯仆,原来并非是问自己。
“水力很大,能带动那巨轮旋转。”谢愔听到那羯仆回答。
“还有呢?”
“巨轮能运水浇灌农田,让农人不用自己提水,是个很有用的东西。”
“不错。”听到主角有这样清晰的概念,姜舒感到欣慰。
不愧是主角,虽然无情了一些,但确实有个一点就通的聪明脑子。
旋即他像平常那样教导道:“正因有神农氏当年‘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才有吾等现在所使用的种种农具,而如今我们所制造改良的水利工具,将来若有一日能传遍中原各地,亦可福泽万民。”
邢桑面无表情,很想说一句“这又关我什么事”,不过对方教给自己这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忍忍也就听过去了。
听着他们对话,谢愔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姜舒从俘虏营中带回一个羯族青年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倒不是他刻意打听,而是此事早已传开,徐海听说以后便告诉了他。
之前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羯人虽样貌丑陋,但他们身体强壮吃苦耐劳是出了名的。
偶尔也会有不在乎杂胡身份的士族在身边养几个胡人当杂役驱使,他原以为姜舒也是这样,如今看来,对方对这羯胡的态度却是有些不一般。
想到这,谢愔抬眸扫向那个羯仆,暗暗打量起此人样貌。
先前他并未注意,现在仔细一看,倒是发现这羯族青年不如他印象中那般丑陋不堪。
他的皮肤很白,衣着头发收拾得也还算整洁,五官轮廓清晰分明,反而有股魏人缺乏的刀锋般的锐利气息。
不知为何,谢愔忽然想起了荀凌。
他记得父亲给荀凌的评语,“谡谡如劲松下风”,此时看这羯奴,倒也有那几分松下强风的气势。
莫非……
谢愔收回目光,心绪微动。
莫非姜舒还对荀凌念念不忘,因此才这羯奴从俘虏营中带出,令其随行左右?
这可不太妙。
谢愔蹙了蹙眉,静默沉思片刻后,他倏然抬袖掩唇轻咳了两声。
“咳咳……”
姜舒听到声响反射性地回过头来,见谢愔捂着唇咳嗽,脸颊与眼角有些微红,立即询问:“谢兄身体不适?”
“嗯。”谢愔应声,虚弱道:“有些乏力,兴许是因为此处风大过凉。”
姜舒抬头看了看头顶温暖的大太阳,觉得应该不是这个原因,就压低声问:“近日可用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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