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考当日,其他都没什么变化,唯有原本的一位监考官于鸣被旁人顶替了位子。
恩科一考就是九日,学子们要在贡院内的小隔间呆满九日八夜,不只考验学识,对体力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尤其是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人,考完离开的时候,往往都面黄肌瘦精神萎靡,就跟去掉半条命似的。
学子们在这九天里会被限制人身自由,考官同样如此,一进贡院,就要等最后一位考生交卷离场以后才能离开,这九天里吃喝拉撒都要在贡院里解决。
不过到底身份不同,考官的待遇比考生好些,就比如考生只提供些馒头饼子之类又冷又硬的干粮,考官好歹还能吃上口热乎的,但这跟平日里的精细肴馔还是不能比的。
此刻贡院门口考生正在接受检查,鱼贯而入,周仪这个身负监察之职的御史就站在不远处,一身代表一品大员身份的绯色官服整整齐齐穿在身上,尽好巡察的职责。
当朝唯有一品大员才穿得这绯色官服。
来到扬州这么多日,这是他头一次换上这身官服,绯色穿在他身上更显气质卓然仪表堂堂,一品的尊贵体面立刻就显示出来了。
除了他,另一位身穿绯色官服的,便是夏京。
这边才检查好考卷封条,夏京吩咐辅助的考官守好考卷,朝站在贡院门口那另一抹绯色走去。
这身官服穿在他身上,跟周仪又有不同,腰间一条白玉腰带收紧,衬得他纤腰窄臀,肤色白皙,神采奕奕,身姿挺拔风流。
“周大人来得倒早。”夏京在周仪身边一步远的地方站定,目光轻轻从周仪身上扫过,而后定在连里衣里裤都被搜查到的考生身上,唇角含笑寒暄道,“大人可要守好了,千万别出半点差错。”
周仪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淡淡回应:“有周某在此,自然出不了差错,倒是夏大人要谨慎些才是。”
夏京唇角笑意不变,轻轻一哼,再不言语。
今日众人跟前的夏京才是往常的模样,与那日满口嘲讽、却眉梢眼角尽是风情的男子判若两人。
江南这地界儿最高也就是正二品的总督,很少有机会见到身着绯色正一品官服的人,如今一出现便是两位,此时已有不少同在贡院内的官员在明里暗里打量。
这两位虽说平日里不对付,生得倒都是一副好模样,这样站在一起,仿佛占尽了世间风流,尤其是这位夏大人,真要算起来,他们还真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的男子。
莫非这官运亨通的康庄大道,不止要看才干手段,跟长相也有关系?
不管他们怎么想,在考生全部进场以后,恩科便在一记鸣锣声中准时开始。
分发考卷、宣读考场规则这些事情都已安排妥当,有条不紊一一进行,考生开始审题时,周仪负手在考场过道中走了几个来回,便回到为考官准备的地方休息。
这地方说是为考官准备的,其实也就是里外两间连通的屋子,条件虽比考生所在的小隔间儿好些,到底还是简陋的,屋里也就只有一张榻并几把椅子,正好够周仪等人一人一把,另外就是一张吃饭用的圆桌并一张放考卷的书案。
此时大门敞开着,第一排考生的情况一览无余,才刚刚开考,几乎所有考生都还在审题琢磨思路,尚无一人动笔。
“周大人曾做过多次主考官,依大人看,这届仕子资质如何?”夏京看着考生所在的方向,嘴里进行着普普通通的话题。
要说场面话,周仪也是张口就来:“江南人杰地灵,历来也是出人才的地方,陛下选在此地开恩科,自然有此考量。”
夏京微眯了眼:“那就承周大人吉言,京头一次做主考,也盼着能多出几个人才,这老师做着才够滋味。”
每一届科举高中的考生,都要称这届主考官一声老师,这是科举当中的惯例,周仪做过多次主考官,可谓门生遍布朝野。
当初夏京参加的那届科举,周仪也是主考,按理这声“老师”该是逃不掉的。事实上,夏京刚刚高中,在翰林院做庶吉士那会儿,也确实是周仪的得意门生。
那时距离两人初次相遇已经过了十年,夏京也从少年长成青年,只不过过于出众的相貌,让周仪一眼就认出了他。
考试时为了避嫌没有相认,等夏京考上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周仪才寻他去说话,那应该是两人少有的师徒相得的时光了。
因有当年那一段渊源,又得知夏京只是孤身一人在京,周仪对夏京便尤其照顾些,还时常邀他去家里吃饭。
那时周仪亡妻已然故去好几年,阿窈也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丫头,对夏京这个长得好看的大哥哥尤其喜欢,天天盼着他来家玩,几天不见就要闹。
夏京投桃报李,对周仪自然是尊敬孺慕,对阿窈也颇为爱护,俨然把她当成了小妹子。
有一回休沐,夏京带阿窈去逛庙会,遇上不长眼的恶霸调戏,两人在恶霸的仆人手下吃了些小亏,不过好歹也是天子脚下,最后有惊无险。
阿窈小小年纪也知道夏京对她好,回去就央着周仪要学武,还放出豪言以后要保护大哥哥,周仪失笑之余,征求过周松夫妇的意见以后,还当真为她寻了一个功夫不错的侍卫做师傅。
只不过她功夫尚未学成,数月之后,夏京就搭上了今上那条线,一路扶摇直上,与周仪也渐渐疏远,以至于后来针锋相对师徒成仇。
自那以后,夏京就再也没有叫过周仪一声“老师”,平日客气些便以“周大人”相称,气性上来了,直接称“周仪”、“周仲常”,甚至“周老匹夫”也是有的。
就是尚且年幼的阿窈,初时还念叨着大哥哥怎么不来家里玩了,后来渐渐知道夏京做的那些恶事,虽没有放弃练习拳脚功夫,对夏京却变得十分不喜,后来偶尔见到,也不再叫他“大哥哥”,反而一口一个“大坏蛋”,颇有种矫枉过正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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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科九日,对考生的身体是一种不小的负担,考官虽也辛苦,但衣食无忧,累了还能轮换着在榻上歇会儿,比考生舒服多了。
这么多日下来,几位考官包括周仪,状态都还不错,唯有夏京,不知怎么回事,关在贡院这些日子状态竟一日不如一日,每日饭食也用得很少,屋里唯一的那张榻有一半时间都被他占用了。
可是恩科一旦开考,贡院就禁止出入,哪怕他是主考官也不能例外。
等到第九日,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十分疲累,跟那些专心作答九日的考生相比也不遑多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考生之一呢。
早晨用早膳的时候,才吃没几口就全部吐了出来,而后索性也不吃了,就这么苍白着一张脸病歪歪地回榻上歪着,把一同用膳的考官们吓了一跳。
在场其他考官都是下属,谁也不敢冒犯夏京,周仪只能本着同僚兼长者的心态去关心他一下,走进里间,却见他捂着肚腹缩在榻上,没了往日咄咄逼人的气势,模样好不可怜。
周仪轻轻一叹,蹲下身来,用手背探探他额头,再用自己额头的温度对比一下,果然有些发烫。
这时候夏京察觉到身边的动静,睁开眼来,见来人是周仪,心头便莫名涌起一股子委屈,他勉强扯扯唇角,声音有些哑,低低地道:“夏某如今倒在考场上,这下子你可高兴了!”
周仪又是一叹,知他身体不适,便不与他计较,只沉声道:“人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你有些发烧,”迟疑片刻,目光下移,又问,“可是肚子也不舒服?”
夏京沉默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
“许是这几日吃坏了肚子。”周仪琢磨着他近年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将养得愈发娇贵了,吃不惯贡院里的饭菜也是有的。
这么想着,便轻轻道一声“得罪了”,而后手掌朝他肚腹处探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科举相关的东西都是我按剧情需要瞎写的,不要当真。
第09章 颠覆认知
周仪是出于探望病患的考虑才出的手,心里风光霁月,没有半点龌龊,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夏京腰腹处的前一刻,却在那无力又意含探究的声音中顿住了。
“周大人……这是何意?”
周仪目光转移到夏京那张苍白的面孔上,眉心微蹙,话语中却十分温和:“不是肚子不舒服么?我看看。”说着便不容置疑地挪开对方紧紧捂着肚腹的手,自己用掌心探了上去。
感受着大手在一直阵阵隐痛的腹部游走,时按时松,间或询问“是这里痛?还是这里?”,夏京咬咬下唇,到底还是没有反抗周仪,乖乖地受了,待被问到“是怎么个痛法”的时候,他才回忆着这两日的感受,轻声说道:“隐隐的坠痛,不是特别剧烈,不舒服得很。”
周仪凝眉细思片刻,心中对照曾经看过的那些医书,觉着这痛的部位和痛法,仿佛不是吃坏了肚子。不得其解,转而又握住夏京的手,三指搭上手腕,细细地感受腕间脉动。
他博览群书,记忆超绝,近些年更是翻看过不少医书,对上面那些关于脉搏病症的描述都记在心里,不过实践少些,只府里几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是用他开的方子去药铺抓药的,小毛病喝个几贴汤药也就好了。
夏京这脉他却是头一回见,不是常见的体虚气弱之相,反而有些流利圆滑感,他到底不是经验丰富的大夫,一时摸不准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只能多宽慰几分:“按脉相来看应该不是急症,现下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几个时辰,可还撑得住?”
夏京勉强扯扯唇角:“不过有些难受罢了,撑自是撑得住,周大人放心,夏某也不是那等养尊处优吃不得半点苦的人。”
顺着他的话,周仪便想起他年少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是以就没再说什么,捡起榻边的薄被盖轻轻在他身上,叮嘱他好生歇息,便起身离开了。
夏京以为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周仪在这个时候还肯来看一看他的情况,问候几句,已是仁至义尽,遂仍旧单手捂着腹部,一手在被下抓着被角,阖上眸子眉心紧蹙,尽量忍受身上的不适。
谁知没过多久,那脚步声又回来了,悉悉索索,好像是蹲了下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倒了杯热水来,你喝几口暖暖胃,会好受些。”
夏京重又睁开眼来,眸中似有细微浮动,掩在颤动的长睫下叫人辨不清楚。片刻后,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嗯”一声,任由自己被周仪扶起来喂了几口热水,又被扶着躺好,全程乖顺得不得了,最后甚至还垂着眸子低低说了声“谢谢”。
连周仪都不由在心下感慨,这人还是病中更讨人喜欢,比平日里那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狗脾气不知好上多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危险,便重又肃了脸色,把水杯留在榻边,起身走了。
本场恩科夏京虽是主考,其实也就是起个总揽全局的作用,一应事宜都有其他考官们完成,又有周仪这个经验丰富的前好几任主考官在,哪怕夏京倒了,现场也出不了什么乱子,恩科在井井有条的收卷、退场中结束。
贡院大门一开,夏京立刻被送了出去。守在贡院外头的夏川一看自家大人竟然倒在贡院里,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自己沿途护送大人回行馆,还不忘派人去请扬州城最好的大夫来。
周仪仍留在贡院处理善后事宜,并没有寸步不离地跟去,他也没有这个立场。
反倒是早早来贡院门口等候,见证了夏京软软地被扶上轿子的阿窈满心疑问,眸中闪烁着好奇,返回行馆途中还不断追问:“先生,姓夏那大坏蛋怎么了?一出贡院整个人都虚了,这几日到底发生什么事儿啦?”
周仪淡淡地瞥她一眼:“无关的事儿甭瞎打听。”
阿窈才不怕他,辩解道:“怎么无关了,姓夏那大坏蛋难受我就高兴,能让我高兴的事儿,怎么就无关了!”
周仪停住脚步,转身曲起食指在阿窈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回去把《君子行》抄二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阿窈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天知道她可最讨厌读书写字了,于是立刻把夏京那事儿抛到脑后,腆着张脸试图跟周仪讨饶:“先生阿窈知道错了,二十遍是不是太多了,五遍吧。”一看周仪脸色不好,一手比划着五根手指,立刻又道,“那就十遍……十五遍,不能再多了!”
见周仪仍是油盐不进,阿窈气急:“要我抄书也可以,抄书就没时间做饭了,那先生您今儿可就没饭吃了。”
周仪脚步不停,悠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书中自有千钟粟,阿窈啊,今儿你说破大天去,也逃不了这顿罚。”
留下阿窈在原地气得跺脚,悔恨自己怎么这么大意,又撞到他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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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窈不情不愿地在房里抄书,边叫苦连天的时候,隔壁院子的夏京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由扬州城最有名的柳大夫诊脉。
这柳大夫虽有名望,却不是那种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他看起来与夏京年纪相仿,是个很有书生气、笑起来很温和的男子,名叫柳商陆。
他的名望来自于两处,一是出生于医者世家,医术高明,他父亲如今正在宫里的太医院供职;二是他自己医者仁心,平日里每逢初一十五便要赠医施药,分文不取,所以在扬州城的大夫中间声望很高。
此次前来诊脉,他事先已然从夏川处得知了夏京的身份,虽然心里并不十分愿意为这种人看诊,但形势比人强,他并非迂腐之人,该低头时也会低头,兼之又本着一颗医者的仁心,最终还是来了。
这脉一诊之下,他却真真切切地疑惑了。
多年坐堂,经手过的病人总也有上万个,经验技术十分丰富,可是这位夏大人的脉相,依然令他感到疑惑,指尖在那腕上不住地走走停停,额上突兀地涌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诊断结果。
这种态度让一旁伺候的夏川一下就急了,忙问:“柳大夫,我家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好?”
柳商陆终于将诊脉的三指收回,目光落在夏京面上,犹豫道:“可否请大人屏退左右?”
夏京心下一沉,无声地打量了一会儿柳商陆的表情,挥了挥手,示意夏川等人退下。
夏川本不想走,站在原地欲言又止,可到底不敢违逆大人的意思,最终还是走了,出门时还贴心地把房门也带上了。
等到屋里伺候的下人退了个干净,夏京才抬抬下巴道:“柳大夫这下可以说了吧,直说便是,我承受得住。”见大夫如此郑重的样子,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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