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事出突然,夏京匆匆套上衣裳往外走,身上什么都没有带,而他自己,虽还有些散碎银两,初来时置办被褥、烛火等日常用品也都花完了。
房子已经是村民免费提供,他总不能什么都靠旁人接济,他有手有脚能写会画,赚点银钱糊口总还做得到,因想着要替夏京看病,这两日才抽空写了个戏本子去卖,结果对方还不领情!
周仪约摸亥时才完成戏本子上床睡觉,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好像有个声音在喊他……
“周大人”、“周仪”、“周仲常”……
他猛地惊醒,才发觉确实有人在喊他,而且那人还是来他房里喊他的,桌上的烛火已经点燃,烛光下,夏京那张煞白的面孔上盛满了恐惧。
周仪赶紧起身,抓住他肩膀问:“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儿了?”
夏京紧紧咬住下唇,眼神飘忽,仿佛是难以启齿一般,但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我……我下面流血了,你去替我抓药,十三……十三太保,”末了还添了一句,“不许请大夫。”
十三太保!
如此大名鼎鼎的方子,周仪想不知道都难。
这之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夏京送回房间,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连夜把隔壁赵叔的门敲响,托他立刻带自己出发快马加鞭赶去镇上。
等他有种真实感的时候,已经是那日巳时看着夏京喝下安胎药,将下面的血止住,也暂时将这胎保住的时候了。
好在村子离镇上不是很远,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否则,夏京……以及他肚子里的孩子,恐怕凶多吉少,祸福难料。
“现在可以说了,你这病,究竟是怎么回事?”周仪疲惫地拧拧眉心,总觉得这一个早晨自己过得跟做梦一样,现下该不会还在梦里吧?
夏京勉强扯扯唇角,瞥开视线不去看他,讷讷道::“就是这么回事,如你所见。”
“所以……这许多年你莫非是女扮男装?”
“哼,我夏某人究竟是不是男子,谁还能比你周大人更清楚不成?”
“这怎么可能呢?”
“柳商陆说这种事情他也很难解释清楚,不过有了,就是有了。”
周仪这下算是明白了,先前替他把脉时那种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那脉象分明是滑脉,加之最近又是腹痛,又是呕吐不止,如果放到妇人身上,那一切就都说的通了,可夏京偏偏是个男子,所以他才怀疑是自己医术不精,诊不出病症。
现如今,算是全都明白了!
周仪坐在床沿,看着躺在床上虚弱的夏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他竟憋出一句:“这孩子……是我的?”
夏京突然粗重地喘了几下,胸膛剧烈起伏,重新望向周仪时,那眼神似惊似嘲,语气却是平淡的:“你若不想认也无妨,这是我自己的孩子,与你无关。”
“你是想要留下他的。”看夏京近段时间来的表现,周仪几乎可以断定。对方连回京都把柳商陆带在身边,孕吐这样辛苦,还想着要保胎,若是不想要,一碗落胎药下去岂不是一了百了?
“我也年过而立了,想要个孩子有什么不对?想你也知道我是什么处境,那位是不可能允许我娶妻生子的,我只有这一个机会。”他没有说的是,若非这腹中是周仪的血脉,哪怕是上头那位的种,他也照打不误。
能让他心甘情愿以男子之身怀孕、生子,只因为这是他和周仪两个人的骨血!
可是这些啊,此刻又哪里能跟眼前这个人说呢。
知道再问下去就该触及隐秘了,周仪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关于这件事情,他还得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才行。
“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有不舒服可以喊我,我就在外头。”
夏京侧头看着周仪的背影,胸口蓦然涌起一股酸楚感,是因为对方对这孩子来历的质疑么?还是因为对方到最后都没有明说是不是想要这个孩子?抑或是,只是他胡思乱想,自己找的不痛快?
他说不清楚,动了动身子,侧身把自己蜷缩起来,双手捂着因为药效逐渐平息痛楚的小腹,那里虽尚未显怀,他却觉得安心极了。
“往后就算身边无人陪伴,爹爹也还有你,我的孩子,无论无何,爹爹也要把你安全送到这世间!”
夏京阖上眸子,呢喃着,眼角突兀地滑下一滴泪来,无声无息没入枕间,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心接纳了这个孩子,不止因为他是周仪的血脉,更因为这是他的夏京孩子!
******
离开夏京房间的周仪,其实也很不好过。
他独自走到院中,负手望向天际,天空中云卷云舒,自在随意,他的思绪也逐渐飘回十数年前,他亡妻去世的那一夜。
他不是没有过孩子,曾经他也有过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他亡妻为他怀的。
不过他们都是不幸的,都说女子怀孕分娩就是在鬼门关走个来回,运气好就一切顺利,皆大欢喜,运气不好,母子……俱亡。
那一夜,温柔贤淑知书达礼,与他琴瑟和鸣的发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没能活下来。
不可否认,自那以后他确实是落下了心病,从此再未续弦,一是为悼念亡妻亡子,二也是对这怀孕分娩一事,打从心底里产生了恐惧,不愿意再因为自己而出现另一个悲剧,毕竟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来不及睁眼看看世界的小生命,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没了呀……
他翻看医书典籍学习医术的事,也是从那以后才开始的。
那时他也只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因为这个心病,他就这么做了十来年的鳏夫,最难熬的时候也只偷偷去暗门子里找小倌疏解一二,事后银货两讫,再没有过旁的女子,哪怕自此违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
任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因为一时疏忽犯下的一个错误,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
一个男子,一个与他明争暗斗、争锋相对多年,他发誓总有一日要让其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的男子,会再度因他而有了身孕,世事是何等荒谬!
周仪承认是自己太懦弱了,懦弱到,一时竟连踏进那个屋子,都做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原因。
第16章 “来我这里将就一夜吧。”
无论内心里有多少想法,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人活着也还要吃饭。
周仪很快就把有些失控的情绪收了回去,转头就去这几日帮他们做饭的大娘家里交代一声,请她往后做菜时弄得清淡些,而且每餐都要有鸡蛋。
周仪自己可不会做饭,从前在府里时有周松夫妇,出门在外还有阿窈,用不着他沾阳春水。
近日的一日三餐,他都请了村里的大娘帮忙做好了送来,并且提前给了些酬劳。
午时二刻,大娘准时把饭菜送来。
周仪接过饭篮子道了声谢,又多给了些银钱:“这是用来买鸡蛋的钱,劳烦大娘多费心些。”
大娘满面笑容地应下,高高兴兴接了钱回去,临走还不忘说一句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去找她。
这些钱用来买鸡蛋是绰绰有余了,而且做饭又费不了多少事,家里做饭时顺带给做了就是,这家的先生又斯文又有礼,还能识文断字,来去都要道声“谢”的,这趟差事她接得满意极了。
周仪提着篮子,深深吸了口气,面色如常地走进夏京房里。
“吃饭了,今日菜色比较清淡,不知合不合你胃口。”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饭菜端出来放在床边的方凳上,“特意让大娘做了蒸蛋,你尝尝看。”
夏京知道如今的自己再难受也得吃东西,他不是为自己吃,而是为腹中的孩子吃,他好好吃东西,孩子才能茁壮成长,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
可是近期正是孕吐反应最强烈的时候,加上他本身也因为那个水下漩涡的冲击险些小产,前几日他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昨夜小腹突然抽痛起来,下面也断断续续流了好多血,他吓坏了,这才不管不顾硬是起身去了周仪房里。
上午那碗安胎药喝进肚中,才终于感觉舒服些。此时他在周仪的帮助下半靠在枕头上,端起饭碗勉强吃了几口,果然,那股熟悉的反胃感立刻冒了上来。
周仪见他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随后面色一变,就知道他怕是又要吐了,忙递过去一个早前准备好的空盆。怕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看着他吃饭不舒服,便拿了他早晨换下来的那条染了大块血迹的里裤出去洗。
正要离开,却听夏京问道:“你吃了么?”
“等你吃完我再吃,”怕他有负担,又加了一句,“无妨,我不是很饿,你先吃吧。”
夏京沉默片刻,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又问:“这些衣裳……都是你在帮我洗么?”
“嗯。”周仪点点头,关于这个事情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你慢慢吃,多吃点儿”便离开了。
此后周仪就在院子里笨拙地用皂角粉清洗那条里裤,真正拿在手里,他才更清楚地看到夏京昨夜到底流了多少血,那大片的血色叫人看起来触目惊心,一阵后怕。
他往日是高高在上的周大学士,一双手只用舞文弄墨就够了,很少有需要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如今嘛,形势所迫,也只得慢慢学起来。
屋里时不时传出几声呕吐,停一会儿又继续呕,如此循环往复,让人不自觉地要为屋里那人揪心。
他还是没有想好往后该如何面对屋里那人,但是该承担的责任,他不会拒绝。
没过多久,屋里传出夏京的声音:“我吃完了,你进来吃吧。”
周仪闻言便起身走进去,此时夏京已经背对着他躺下了,原先端进去的饭菜只剩一半,看来吃了不少。
周仪见状略感安心,收拾好剩下的饭菜和呕吐秽物,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在堂屋里匆匆吃完饭,他还要去为夏京煎药。
抓药的时候问过大夫,怀着身子的时候下面流了血,这安胎药总得喝够五日才行,而且据他判断,夏京先前身子已经遭受冲击,五日恐怕还不够。
他如今被绊在这里脱不开身,只盼送出去的信件能及时传递到夏川和阿窈他们手上,他们也能在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找过来。
用晚饭的时候依然像中午这般大动干戈,周仪也再一次亲眼见证了夏京的不容易。
半夜的时候突然风雨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借住的这处屋子本就因长久无人居住而十分简陋,东西两屋加上一间堂屋,只有夏京住的西屋是最好的,周仪夜里睡到一半忽觉身上湿湿的冷得很,惊醒过来才发觉原来他屋子里漏雨漏得不轻,如此这般,觉肯定是没法睡了。
他无奈起身,想着改明儿天气好些,要把屋顶好好修一修,一面去找盆来接漏下来的雨水。
才走进堂屋,便听西屋里传来夏京略带朦胧的询问声:“怎么了?”
周仪犹豫了会儿,还是隔着门照实说了:“我那儿有些漏雨,无事,我找个盆接接就好,你睡吧。”
那屋里一时没有回应,周仪便继续翻找可以用来接雨水的家伙事儿。
过了一会儿,夏京的声音又传出来了:“你……来我这里将就一夜吧。”
周仪脱口而出:“不必了,你睡吧。”
这一次夏京的回应很快:“风雨这样大,我也睡不好。”言外之意就是主动邀请周仪去陪他了。
周仪想了想,自己那儿的被褥早就湿得没法睡了,不过是去和衣将就一晚,也没什么,最后还是依言去了。
进屋以后举着烛火检查了一圈,夏京的屋里没有丁点漏雨,也就地上因为返潮的缘故潮湿了些。
看对方已经挪到床榻一侧为自己留出一个位置,周仪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和衣上了床。他没有盖被子,这屋里只有一床被子,已经盖在夏京身上,且他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湿气,对方身子又弱,害对方着了凉就不好了。
不过周仪能将就,夏京却不肯让他将就。
察觉他上床以后只是和衣躺在一侧久久没有动静,夏京不由地有些心浮气躁,心情不好,连带着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嘲意:“怎么,我的被子就这么脏,你宁愿缩在一边受冻,也不肯盖?”
周仪知道自己的一腔好意已经完全被对方曲解了,无奈还是要解释一二:“你身子不好,不能受冻,我身上凉。”
“真当我是瓷娃娃不成?”因为周仪这番解释,夏京的语气显而易见地软了下来,“把外头的衣裳脱了,让你进来就进来。”片刻后,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到被里多了一个人,他唇角缓缓弯起一个弧度。
外头风雨交加,雷声隆隆,但是被窝里多了一个人,倒还真让人觉得安心不少。
这些年来,除了一个多月前铸下大错的那个混乱夜晚,其他时候两人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抵足而眠过,小心翼翼,谨守着岌岌可危的界限。
上一次的抵足而眠,恐怕要再往回数二十年,是在夏京遭逢巨变,流落街头,被周仪带回家的那段时间。
彼时他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每日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甚至小人之心地猜测过对方把自己带回家里,是在酝酿什么阴谋,他虽然接受了帮助,却依然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肯放开心防。
契机发生的那夜,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声霹雳,电闪雷鸣,比今夜还要可怕,他那时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害怕极了,一个人缩在屋子角落里瑟瑟发抖。
是周仪担心他初来乍到,夜里睡不好觉,特地来看他,这才察觉他的异常。后来,还特地在他房里陪着他睡,给他讲故事,嗯,虽然那些故事挺枯燥的,也没什么趣味,不过他就是爱听。
也是从那夜以后,他才相信周仪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也愿意全心去信任他。
可是他身上背负的责任不允许他纵享安逸,他必须得往上爬,必须得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才有能力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拉下马。
说来可笑,他如今已位及人臣,深受上头那位的信任,身后也聚拢了一大帮追随者,看似风光无限,可他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多少次夜里被噩梦惊醒,再也难以入睡,多少次害怕自己一醒来,家破人亡的旧事就要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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