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久,刘彰也上前来。刘瞻对他执臣礼,刘彰也对他见礼,“兄长克奏肤功,本该亲去府中祝贺,无奈事务繁忙,始终脱不开身,还请兄长勿怪。”
“惭愧、惭愧,”刘瞻忙道:“凉州之事,实仗父皇天威,与大将军通筹定策,我只攀附骥尾,方有尺寸之功,幸而边尘稍清,未让父皇觖望。虏寇犯边,遣一大将即可平定,国中多少要事,实赖太子忧勤于内,时时为父皇膀臂。”
刘彰忙也谦让一番,又说了几句祝贺的话,刘瞻一一应付过去。两人有说有笑,谁也没提张皎与吕同光之事。过了一阵,内侍传召刘瞻,说雍帝要在偏殿见他,刘瞻忙辞了刘彰,让人打来清水漱口,往偏殿去。
雍帝已等在里面,身上带些酒气,看来方才饮酒不少,不待刘瞻礼毕,便让他起来,问道:“这次回宫,可见过你母亲了?”
内侍送来软垫、靠背,是赐座之意,刘瞻便坐上去,答道:“儿臣晌午时去后宫拜见了母后、母妃。”
雍帝微微一笑。他不但知道刘瞻去过后宫,还知道刘瞻的母妃萧氏见了他后,又发起了疯,吵嚷起了“太子”那一套。只是此事若由他说出,便显得过于严重,因此他只作不闻,又道:“你此次戡定边乱,扬威塞北,实有大功,你母亲若是神智清明,也当欣慰了。”
刘瞻隐约猜出雍帝已得知晌午之事,脊背有些发寒,但见雍帝并无怪罪之意,便也绝口不提此事,只道:“攻破虏廷,皆赖大将军指挥有法,儿臣实不敢言功。”
“现在没有旁人,你不必这般谦抑,你在军中的几条谋划,我已听说了,还算有几分谋略,没有辱没了你老子用兵的名声。”雍帝带着醉意,说话和平时大不相同,听得刘瞻心中一跳,尚不及反应,随后便又听他道:“只是火候还不到家。”
“譬如你借孟孝良传信,施计反间,说要交出狄震,想让他内不自安。可狄罕已不能理事,于你便没有用处了,狄震在金城当中说一不二,他听闻之后,未必有多少想法,最多不过发一通火、同狄罕吵上一架。与其离间他父子,还不如在狄震与那几个汉人大臣之间做些文章,令狄震疑其有二心,对他们所授的守城之法将信将疑,说不定金城还能破得更快些。”
“父皇深谋远虑,”刘瞻忙道:“儿臣受教了。”
雍帝原本还未尽兴,见了他这幅恭谨姿态,颇有些无味,摆一摆手,不再说了,转而道:“如今战事已定,干戈稍歇,凉州毕竟不是久居之地,我看你的封地也该换上一换了。前一阵你舅舅进宫来,还拐弯抹角地提及此事,不知你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回来路上,刘瞻已想过此事。长安人多眼杂,他与张皎处事多有不便,况且立了军功之后,为避嫌疑,更不该久居,闻言便道:“儿臣想请洛阳封邑,以便时时回京探望父皇,不知可否?”
洛阳近乎陪都,他这一开口,胃口当真不小。雍帝有几分意外,酒醒了大半,盯着他瞧了片刻,一时不置可否。
刘瞻借着军功漫天要价,本也没指望雍帝答应,只是故意先将价码开得过高,随后再退一级台阶,这样无论之后再选何处为封邑,雍帝都更易接受。却不料片刻后雍帝点点头,“也好,那就选在洛阳罢。”
这次反而是刘瞻吃了一惊,忙抬眼去看雍帝神色。他虽为雍帝亲子,可同雍帝相处时,往往比一般臣下还要小心,若非必要,几乎从不敢正视于他。可他终于抬起头时,不曾见到预想中的严厉甚至嫌恶之色,反而瞧见一副再寻常不过的神色——就和每个父母看向自己孩子时一样。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洛阳乃中原腹地,西扼雄关,父皇不忌惮么?”
这话放在平时,他决不会问出,因此一开口便已生悔。雍帝闻言却哈哈一笑,“知子莫若父,我还是知道你的。”
“这些话你从来不问,因此我也从来没讲过。”他瞧着刘瞻面上的复杂之色,笑了一笑,又道:“你不知道,当年你出生不久便害了重病,险些没救回来。当时没有战事,我正在长安,怕太医不顶用,又在国中为你遍寻良医,还曾亲自喂过汤药,一闲下来便去看你,几宿不曾安睡。”
“你在我面前始终拘束,我也知道缘由,只是——”雍帝两眼瞧着他,叹了口气,“你想想,始皇帝发扶苏于上郡,将数十万大军交与其经营,难道是猜疑忌惮之故么?几十万军权,岂能轻易让人染指?”
他虽是在说始皇,其实却指让刘瞻去凉州之事。刘瞻心中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瞧着雍帝。过了好半晌,忽然哽咽,却仍无话可讲,几次想要流泪,又几次忍了回去,脊背不住颤抖,却不发出声音。
雍帝摆了摆手,见他不欲在自己面前失态,便给他一个台阶,“时候不早,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留你了。你若不想宿在宫里,我着人给你写个手令,你好出宫去。”
刘瞻走出殿外,仍有几分怔愣,一团湿气扑在脸上,才知外面下了小雨。天上云雾浅淡,月亮仍露着半角,雨细如雾,笼得宫中四面飞宇濛濛。他心中激荡,疾步下殿,望宫外而去。
他想要早些回府,几乎一刻也不想多等,可嗅到混着尘土的水气,鬼使神差地,又命车架掉头,转了方向。他想起前年的那个秋天,也是一个雨夜,他从宫中出来,心中不平,有意绕路,转到一个小巷。那时雨脚“扑扑”地打在车上,恨不能将车顶击穿,狂风摇撼着车身,轮子在石砖上呻吟。
车忽然停下,他打开车帘,瞧见一只欹斜的纸灯笼,在雨中透着朦胧的光,稍转视线,就在灯笼旁看见了张皎。他打着一把伞,站在雨中的小巷,暗淡的月光斜照下来,细雨混着银粉般的光,飘落在伞上,为它镀上薄薄一层静谧的银色。他的面容隐在伞下的阴影中,又被雾霭模糊开,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并不着力,却透着挺拔之意。
刘瞻跳下马车,两步走上前去,“阿皎,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张皎摇摇头,“只是想起这里,就来瞧瞧。刚才听见马车声,不知来人是谁,就等了一阵。”他移开了伞,将刘瞻置于伞下,细雨和月光没了遮掩,落在他额头、眉毛上,让这张一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显出几分柔和。他又道:“但我想会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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