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向对长相不甚在意,然而不可否认,过人的容貌从来都是他的一部分,曾几何时,也是为数不多的自信来源。云毓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不擅言辞、性格无趣,习武的天分也仅是将将够用,能得到外界众星捧月般的重视,不过是由于堡主的身份,以及长得好看而已。
现在,仅有的长处都失去了,已经到了让别人看不下去,不得不插手干涉的地步吗?
记得曾听人说起,江湖榜单原先是百晓生负责排定,最近一期才转交给玄机阁,也是新阁主接任后完成的第一件大事。
而今,阁主想必相当后悔,不该将自己选入美人榜。
他默默收回目光,若是以往,应该会很受打击,但事到如今,相貌美不美,实在没有多重要,心里只是空落落的,隐隐觉出一丝钝痛:“那么,苏阁主要我留下半年,是为了?”
“自然不会害你。”苏宴的声音无喜无怒,淡淡道,“遵从医嘱,调理休息一阵子,至少恢复到能够见人,再往后,不管你要如何折腾,都与本阁无干。”
他顿了顿,“光是惦记着守墓有什么用,阿苏最不喜逃避怯懦,你既然有心悔改,就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云毓还能说什么,他提不起精神争论,没有底气讲条件,又本来就对阁主抱愧,只有勉强点头答应。只是,对于“恢复到能够见人”实在毫无信心,想来用不了多久,等苏宴发觉自己不见起色,就会失望、厌烦,进而彻底放弃。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到草庐陪伴小苏的。
清风酒楼于是差人送信,打发云堡的跟从回转苍山,并派专人送解药到姑苏白家,而云毓,就此留在了山明水秀的平山镇。
当天晚上,接受了一次针灸之后,云毓吃完了半碗碧梗粥,一小块蒸糕,但是临睡前需要服用汤药,他又撑不住吐了。
连着在小客院歇息了两晚,本以为这里就是自己在玄机阁的安身之所,孰料次日晨起,凌霜走进门来,态度和婉地告知已经安排好新的居所:“这附近常有人声嘈杂,阁主吩咐要云公子静养,请随我来。”又道,“虽然需要步行一段距离,但那边条件很好,公子就当散步,用饭时也更有胃口不是?”
云毓觉得眼下的方寸斗室没有什么不妥,他从生病后就终日倦怠,昨日与玄机阁主交谈良久,更耗空了精神,因此并不想换地方。但是客随主便,或许在阁主看来,老有个不死不活的病人待在眼皮底下是件晦气的事,理应打发得远远的。因此他没有反对,顺从地站起身。
离开客院,沿着小径向北,通过抄手游廊,途经昨日到过的轩厅和错落的屋宇亭台,穿过几重垂花门、月亮门,后园地势渐高,连接着天桂山起伏而深峻的山势。
冬日寒冷,大片枯萎的藤萝从山壁垂挂而下,雾松的针叶上积着未融的霜雪。空气清新寒烈,脚下的石径清扫得十分洁净,然而拾级而上时,他还是气短乏力,很快就走不动了。
他感到虚汗层层沁出,身上轻暖的狐裘斗篷也变得沉重,但出于仅存的一分自尊,又迟迟不想张口要求休息。
还是凌霜留意到身后脚步越来越慢,回头发现情况不对。她没想到云毓的体力如此之弱,急忙招呼了一声,两名抬着小轿跟随的从人立即赶上前来。
“云公子,你是病人,不舒服就要直说。”她忍不住抱怨,“万一出了事,让我在阁主面前怎生交代。”
云毓坐进轿里,心悸的难受渐渐平息,耳边是少女一连串的数落告诫,不知为什么,心里却安定了一些。他觉出轿子沿着平缓的坡度徐徐向上,轻声问道:“姑娘,不知还要走多久,是要去半山腰么?”
“哪里用得着那么远,”凌霜道,“转过这道山坳,就在竹林中。”
说话间,云毓果然看见前方翠色葱茏,现出大片青郁的竹林,竹叶如海,在山风吹拂下若浪涛起伏。他不觉出神,苍山太过严寒,是无法生长出这般碗口粗细的大片青竹的,想不到在天桂山中,能于数九隆冬看到满目绿意。
凌霜也不多言,众人行至竹林近前,沿着鹅卵石小径深入其间,沙沙的竹叶声里又掺入了淙淙水生,万千修竹层叠,当中赫然是一处小小清潭。潭水并不结冰,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沙般的雾气,应是下面有泉眼,不时冒起串串透明的水泡。
纵然精神不济,云毓也禁不住为竹叶石潭的景致所吸引:“附近莫非有地热?”
“正如公子所想,怎么样,是个钟灵毓秀的好所在吧?”凌霜多少有一点得意,“此处名为墨云海,虽不是可供沐浴的温泉,但水质清冽甘甜,冬季也不会结冰。”说着,又抬手遥遥一指,“住处在那边,阁主喜爱山间云霞烂漫,故儿取名揽霞居。”
小径尽头是花岗岩砌就的台阶,通向一道精巧的竹木回廊,视线所及,隐隐现出两层结构的砖红明瓦,飞翘的滴水檐头。小楼外观别致而古雅,与周遭景物浑然一体。
云毓抬头凝望,莫名地,生出一丝异样之感,墨云海、揽霞居,阁主为何要如此厚待,自己是害了小苏的罪人啊。
想到苏聆雪,心底一阵抽痛,随之而来的是早已熟悉的麻木和空芜,他眼瞳里的神采渐渐黯淡,安静地不再说话。
一行人在花岗石台阶前停下,云毓下了轿,随着凌霜踏上台阶,沿着竹廊朝小楼走去。隔着一段距离,就见到楼台上方横悬匾额,“揽霞居”三字挺拔劲秀,飘逸神飞,如同要趁着飒飒山风直上云汉。
几名侍女和从人已经在门外等候,当先是两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女,一般高矮,穿着同样的浅碧色衣裙,眉目五官一模一样,原来是一对双生姐妹。
“夏荷、夏藕,”凌霜道,“夏荷擅长粥品小菜,夏藕会做点心,做事都是极妥帖的,云公子就安心住下养病,有事尽管吩咐她们。”
两个少女一起上前行礼,望向云毓的目光里,有着掩不住的好奇。二人俱是相貌秀美,举止轻盈,若非夏荷神态恬静,夏藕偏于活泼,还真是难以分辨。
景与物,人与事在云毓眼前浮动,又像水面的涟漪,短暂地漾开又消失。他谢了凌霜,也知道自己应该心怀感激,但他其实既不需要,也配不上、当不起。清幽如画的风景,少女温柔清脆的语声投射到槁木般的心里,只会带来疲倦与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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