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秽藏在每一处有人烟的地方,在沈谧眼里,凡人生来就带着毒,庸碌的一生都只是在走向毁灭与腐朽。人间或许不乏有萧椒那样的傻子,蠢得出奇,但那样的傻子只能对付“外敌”,没办法平定“内乱”。
无论有多少个沈漓,多少个萧椒,都没办法拯救这凡俗人间。
欲壑难填的人们只会将那些心存神性的人绑起来,吸他们血,食他们的肉,用他们的尸骨填什么万世太平的白痴美梦。
沈谧这样的想法或许给了万魔王一线可趁之机。
但他刻薄归刻薄,心里也清楚,当初沈漓身边的人一人一句“天下苍生”将他哄上了不归路,说到底也是沈漓自己选择的,他有多想毁灭这并不值得沈漓倾心守护的世界,就有多不愿由自己亲手毁了沈漓的心血。
这是他为数不多、常常摇摇欲坠但却始终留了一线的理智。
星火的尽头仍然是黑暗,但这时已经能看出来这黑暗更像一堵墙,火光撒上去是向两边铺开的。
萧椒伸出手试着触摸了一下,那墙仿佛是水做的,他的手缓缓穿透墙壁,触到了一把冰冷的风。
“这就是出去的……”他正要跟沈谧说话,头还没回过来,沈谧便松了手一掌拍在他的腰上。萧椒挣扎着回头,只来得及看见沈谧整个人有一半沐浴在光里,另一半陷在黑暗之中。那些星火被打乱了,随意飘着、闪烁着。
光影倒错,沈谧给萧椒来了个眨眼变脸。
萧椒听到他说:“你先出去。”
萧椒脑子里嗡地一声,陡然才反应过来——这破结界针对的是沈谧,除非把这结界打碎,不然沈谧根本出不去!
但他还没发出什么声音,人整个已经埋进了那面“墙”里。
送走了萧椒,沈谧转过视线,缓缓道:“我不信善有善报,但沈漓信。我不喜欢我身上那一半优柔寡断怜悯众生的慈悲,但那是沈漓活过的证据。”
“万魔王,虽然你我同生于那深渊阴暗处,但我并非蛆虫。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与你为伍,但只要你不动到我的头上,我也不与你为敌。”
这是之前万魔王将汪道安的消息告诉沈谧时,沈谧给出的“承诺”。
他压着的声音里有些不大明显的怒意:“别再试探我的底线。”
沈谧耳边,万魔王冷笑着落下一串嘲讽:“呵,沈漓好歹占着个神明的身份,你呢?你只是个阴错阳差诞生的妖怪,生来便是一笔烂账,你为沈漓张罗着收尸复仇,又要掂量着对这蝼蚁般的苍生手下留情,等你所谓的大仇报完之后,你又将往何处去?学他一样,祭这盛世清平么?可笑……”
沈谧不答这话。
他微微回身,身后的星火胡乱飞舞,零落一地,渐次熄灭得彻底,满目的黑暗中忽而冲上来一团什么东西。
沈谧反应迅速地让过。
那东西贴着他的衣袖掠过,砸进黑暗里,在虚空中炸开,像是沾着点活气就疯长,不过眨眼,便生出了一大片枝丫——及至此,沈谧才看清,那玩意儿居然长成了一棵树。
摇曳生姿的树,招来一束不知从那个缝里透进来的天光,洋洋洒洒,斑驳一片。
沈谧并太清楚这又是唱哪出,总归他活了三千年也只从沈漓的记忆里窥见过人间风物——还是三千年前的旧风物,况且沈漓也不过为人三百来年罢了。但他表面依然波澜不惊,只自行离远了些。
以那棵树的根为中心,虚无空洞的黑暗被草长莺飞的景象取代,天光划过树叶尖尖,自沈谧跟前流转而过,有些晃眼,瞬息沈谧脚下身边一直延伸到视线不能及之处,已然是别有天地。
树是一棵巨大的槐树,飞崖峭壁,群山环绕,万壑风起,有晨露一滴自槐树叶上落下,坠到一簇青草上,草叶跳了跳,一只仿佛刚从一场梦里醒来的不知名虫子蹦起来,又复隐入草丛中。
沈谧看着那棵树,此情此景于他而言依稀有几分眼熟。
这是止禹山中,晖月峰上,同尘堂前的景象。
恍然如梦,却比梦真实,仿佛只要此间人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垂下来的槐花穗。
哪怕明知自己身处幻境,沈谧仍是没有控制住恍了神。在沈漓留下的那方幻境里,沈谧曾见过这一幕的,那人当年都虚脱成那个样子,握一抔尘土的力气都快没了,还断断续续同沈谧提到过,晖月峰上这棵他曾与师父共植的槐树。
那树下,原是沈漓最憧憬的埋骨之处。
奈何沈漓长眠深渊之下,最后也只能把这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执念留在幻境里,自己一身枯骨散落世间各地,死了也不得安息。
沈谧只盯着那棵树看,苔藓与青草铺了满地,树根盘虬卧龙,花穗一束束簇拥着,风吹过槐树的缝隙,一树葱茏的叶子簌簌响着,响成了沈漓那场被埋在淤泥里的经年旧梦。
只是这棵树比沈漓幻境里的长大了许多,远远看简直自成一座小山丘。
沈谧站了半晌,终于被风带来的一点槐花香勾着,走近了。
花团锦簇间,一本书直直砸下来,险些砸到沈谧的脑袋。
沈谧像是不愿打扰这场幻觉,收住了溢到指尖的一缕银光,顺着书落下的方向抬头看去,那婆娑树影间躺着个人。
流光幻彩之间,树上那人衣袂轻垂,青丝摇曳,微微低下头来,笑盈盈地看着沈谧。
他伸出手相邀:“阿谧,快来。”
若这结界里此刻映出的是沈漓曾为沈谧织造的幻梦,眼前这一幕,又是对应的哪一年的哪一段呢?
那逆着光的人指尖似乎有某种令人无法抵抗的吸引力,连同温声细语的声音一道,忽而化成了丝丝缕缕吻过鬓角眉梢的和风,复又钻进人的眼里心里,沈谧不自觉地抬手。
堪堪够住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然而也不过恍神刹那,沈谧已经一把抓住那只手,把人从树上拽了下来。
原本就只是随意躺在树枝上的家伙被这样毫无预料地一拉,猝不及防坠下来,慌忙间手胡乱挥舞了几下,扯着沈谧的衣袍,连带着把沈谧也一并砸进了草地里。
95/180 首页 上一页 93 94 95 96 97 9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