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砖石地上躺了个女人,背朝上倒在血泊里,低低的发髻散乱,藕色的短袄,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素银簪,簪尖被磨得相当锋利。
柃儿死了。
明明今晨她还笑着祝自己生辰吉乐,说话的时候她哈着气,吐出一块又一块的白雾。
被冻红的脸颊、擦了层胭脂的唇、热气、笑声,那样鲜活的一条生命。
沈却心里像蒙了层雾,疼也不疼,只是恍惚。
他敛下目光,稳稳地将那碗鸡汤素面端到了桌案上,紧接着便打开了那上头的防尘绸罩。
桌案边上的人瞧了眼那面,只见那面汤清澈,只几点油花,素面上还卧着颗去了黄的白蛋。
“你从来仔细,”谢时观笑了笑,“还记得本王不食卵黄。”
沈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往堂下瞟,可脑海里清清楚楚的,还是映着堂下那女子的死状。
王爷的目光扫过他眉眼,而后忽然吩咐道:“坐吧。”
沈却楞了半刻,而后很快会意,在桌案边上跪坐下来。
“把面吃了。”
沈却终于稍稍抬起头,手语道:“可这是为您准备的。”
谢时观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瞧。
只那么一刻,沈却就仓惶挪开目光,而后乖乖地从随身携带的囊袋中取出一对竹箸,直身跪着吃起了那碗面。
被王爷盯着吃面,沈却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额角似乎已经渗出些许汗来。
沈却原以为王爷会说些什么,然而事实上,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正当沈却以为谢时观会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又开了口:“堂下这人,你可识得?”
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声,叫沈却的手腕微微一抖,桌案上洒上了一点面汤。
只见谢时观稍一皱眉,随即一扇子打落了那碗素面,瓷白的碗在地上碎成了大小不一的几瓣,而面汤则大半都泼在了沈却衣袍上。
沈却立即俯首低眉,手势打得飞快:“殿下息怒!”
侍立在殿外的沈落听见声响,心里也是一惊,连忙低声向内:“殿下?”
“闭嘴。”
王爷低下头,用收拢的扇子挑起他下巴:“回答本王的问题,沈却。”
沈却立即答:“属下认得她。”
“她是……是外府的粗使丫鬟,三年前属下与她偶然相识,至于如今也不过泛泛之交,但她往日里为人敦实,行事谨慎,属下也看在眼里,”沈却言及此处,忽然有些难以自抑,忍不住问,“殿下,她究竟犯了什么罪?”
谢时观闻言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本王不辨是非,错误了她这么个敦实谨慎的好人?”
沈却惊的满身汗,只得叩首。
“不过是个签了身契的婢子,本王要打要杀,都不该你多嘴。”
沈却一着急,手势便比的飞快,谢时观看不大懂,便托腮看着他慌急模样。
等他手势停了,谢时观才又悠悠然道:“不过泛泛之交,你便赠她银簪,她便送你香囊,人前尚且如此,人后说不准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银簪是生辰贺礼,属下也曾赠沈落佩玉、剑穗,只是赠友人之礼,并不作他想。至于香囊,属下并未收下……”
谢时观笑起来,反问:“你若无意,她一个女子,为何要不顾廉耻赠你香囊?”
沈却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王爷从来伶牙俐齿,而他却有口不能言,手指动了动,可到底不知道要如何自证清白。
“许是……”沈却慢吞吞地,“许是一场误会。”
“是吗?”
沈却再度低下头。
“把尸体处理了,”谢时观轻轻皱眉,“一股脏味。”
“是。”沈却立即应了,但却没有立即起身。
他知道自己不该问的,可到底他还是问了:“是因为属下与柃儿走的太近,所以殿下才……才……”
沈却的手势才打到一半,谢时观便打断了他:“你不该多嘴。”
那话音冷冷的,犹如殿外枝头上凝的寒霜。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问了,于是便走到柃儿的尸体旁,轻车熟路地替她收敛起尸体。
待沈却背着柃儿走后,谢时观便招来沈落。
“殿下有何吩咐?”沈落俯身倾耳。
“等沈却埋尸回来,”谢时观淡淡道,“杀了他,看在他服侍本王多年的情分上,留他一具全尸,然后体面葬了。”
沈落先是一怔,而后便颔首道:“是。”
谢时观顿了顿,随后又道:“记得处理干净,把一切做成缪家的手笔。”
“属下遵命。”
话是脱口答的,可沈落却觉得自己的声音在不自觉地发抖。
*
黄昏时分。
冬日里天暗得早,日落后起了点微风,天上就摇摇晃晃地飘下来几片雪花。
若按往常的规矩,柃儿的尸首该剥去衣裳,划花了脸,丢去乱葬岗,可沈却忖了忖,到底不舍,还是替柃儿买了口薄棺,也不敢立碑,只在郊外草草葬了。
沈却静静站在小坟包前。
他在王府里友人不多,心里此时能想到的,不过沈落与柃儿两人。
除了这二人,旁人大抵都觉着他闷,只因他是个哑巴,又有隐疾在身,他心里羡慕沈落的人缘,羡慕他们能与人侃侃而谈,可他自己是不敢的。
站了好一会儿,沈却才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这是方才他替柃儿敛尸时捡的,很普通的料子,蝶恋花的刺绣,绣工不精,正如它的主人,这样平凡的一个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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