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霰抬起眼:“那我沾光了。”
玄铁戒指安放在桌上,了渡拿起来,指环冰冷,却有十足威严:“此乃号令十万靖北军的虎符,你从何得来?”
林霰看向玄铁戒:“兴许是我从霍将军那儿讨来的?”
了渡摇了摇头:“松声那枚是接手靖北军后新打的,你手上这个成色稍浅,一看便是世代传承,上了年头。”
林霰静默一瞬,说道:“这是当年靖北少将军亲自交给我的。”
当年,十六岁的戚庭晔随父出征漠北,打下的第一场仗便大获全胜,消息传回长陵,龙心大悦,当即封了他少将军,比他父亲戚时靖封将时还小了一岁。
了渡抚摸着玄铁戒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你年纪也不算大,十年前应当和庭霜差不多?”
林霰说:“我与二公子同岁,出入战场多得少将军照拂,因此比旁人亲近。那年战败,少将军临死前将此物交托给我。”
了渡深吸一口气,惋惜道:“那年送别宴上,庭霜说‘漠上风起,故人当归’,后来战败消息传入长陵,竟是天人永隔,再不见故人身影。”
提起“故人”二字,林霰眼神微有波动,他落下眉眼:“当年戚家败北,举国震惊,烈士遗属长踞宫门,皇上一怒之下追讨已故靖北王及王世子大逆之罪,朝中戚氏旧部与亲信也因此被皇室孤立,大师也受了牵连。”
了渡当年还是晏清王,是赵渊最喜爱的皇子。在戚家出事前,长陵内外心知肚明,将来赵渊的皇位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赵冉。
可溯望原之战,不仅倒下一个赵韵书,同时遭到皇帝疏远的还有二皇子赵冉。
赵冉与靖北王世子戚庭晔是同窗,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当年战败消息传入长陵,赵冉随南林侯出征赶赴漠北,协助霍城镇压回讫。后来戚家被认定有罪,朝中凡是与戚家交好的王孙大臣全部禁足,接受东厂调查。
彼时霍城还留在漠北,赵冉先回的长陵,刚入城门便被禁军押下,囚困府中。
赵冉被禁足了整整三个月,三个月足以令朝堂重新洗牌。
等到赵冉被放出来,朝中与戚家相关的大臣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大臣中许多生疏面孔,一批人换下,一批人补上,长陵宫中竟找不到一个昔日的戚家亲信。
当时朝中势力青黄不接,大皇子懦弱无用,赵安邈尚未崛起,皇子中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就只有赵冉和赵珩,可赵冉仍然在一日日被长陵边缘化。
这是一场来自皇权的无声驱逐。
赵冉自幼聪慧,自然看出赵渊想要打压他的心思。
一山不容二虎,赵冉郁郁不得志中看清自古帝王多薄情,血缘亲疏都是扯淡。
开始研习佛法是想静心,否则他恐怕会在那样明目张胆的孤立中发疯。
于是赵冉如皇帝想要看到的那样,渐渐远离朝堂。
他整日念经诵文,在府邸烧着厚重檀香,让人闻的头晕目眩,经过都要绕着道走。后来赵冉以修养身体之名,搬去长陵宝华寺,一住就是一年,期间从不出席宫中各种庆礼,连皇帝寿宴都无法请动他,还留话说,父皇不会想要在寿宴上听到儿臣念经。
这话将赵渊气得不轻,此后更加不待见赵冉。
又过两年,赵冉不打一声招呼来到南林,上了回岚山,在洄澜寺内剃度出家,法号“了渡”。从此长陵城中不见晏清王,回岚山上多了个了渡和尚。
进山之前,赵冉一剑了断前尘,在山门巨石上留下深重刻痕。
他无数次劝解自己放下,在佛法道义中学会释怀,却困顿于一间樊笼之中,始终无法解脱。
师傅说他不属于这里,雄鹰不该困于囚笼之中,他终有一日要回到浩然天空。
那一剑斩断的是过往,是皇家血脉,亦是父子亲情。
了渡默念佛语:“当年之事,憾然深深,受到牵连的非贫僧一人。世上之事,各有各的立场,站在皇上的角度,戚家抗旨是不争事实,由此连累十万将士牺牲是戚家的罪过,他必须要给世人一个交代。当年年轻气盛,后来想想,罪过名节不过是留给后人看的,身死之后都是一抔黄土,倒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大师言之有理。”林霰表情淡淡,“皇上作为一国之君,肩负社稷重任,戚家大逆之行致十万将士惨死敌人刀下,血染大漠。皇上要给后世一个交代,要处置罪臣,这些都无可厚非。只是大师,有罪的是戚家,抗旨的也是戚家,和朝中旧部无关,和殿下也无关。”
了渡安静片刻,明白林霰的来意,缓缓说道:“我自幼居于人上,恃才傲物,心性甚高,未尝过被父皇冷落滋味,当年负气出走,说到底,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输家罢了。今日与故人相见,实属意料之外,只是贫僧已经远离朝堂,不在乎名节权柄这等身外之物,阁下还是请回吧。”
了渡仿佛一锤定音。
林霰却仿佛正在等这一句,他扯起嘴角,说道:“大师,您这一句‘名节权柄乃身外之物’可真令林某感到耳熟啊。”
了渡转着念珠的手微微一顿。
“当年回讫阵前,我也曾听过这么一句,那时回讫越过边境,深入溯望原,我军主将戚时靖率兵迎击,那话便是自他口中而来。”林霰双眼汇聚起一团深重的雾,“将军自知抗旨大罪,身后要受万民唾骂,可他依然没有后退一步……”
烽火狼烟之中,戚时靖身披铠甲负剑而立。
他受了伤,肩膀汨汨流着血,满面皆是血污。
到处都是尸首,溯望原上充斥着恶臭的血腥气。
戚时靖望着这片土地,按住了身边小儿子的手,他说:“纵使后世千秋,骂名不洗,我戚氏子弟也绝可不后退一步,决不能让敌人的旗子插在我们的土地上。”
林霰眼睛一眨,酸涩感顿生:“可这一切本就不该发生……”
了渡被林霰话音间按不住的恨意席卷,刺骨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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