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莱斯却在这时开口:“又在多想了?”
见塞伦神色微变,便知道对方果真陷进愧疚的情绪里了。
小少爷表现得不动声色,却不代表希莱斯察觉不出来。他把这条血口子归咎于自己身上,认为没有保护好他,所以连着好几天阴沉沉的,独自盖着一团阴影坐在床边。
他由着塞伦上药,说道:“不要怀疑自己,你保护好我了,而且保护得很好。如果没有你挡在前面,我可能已经……嘶……”
肩头传来一点刺痛,塞伦直接照着肩膀咬了一口,不许希莱斯把话说下去。
弹软的肌肉衔在牙齿上,而后又像舍不得他疼,唇瓣沿着齿印安抚了一圈,这才作罢。
“哪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塞伦声音含着一点幽怨,闷闷道。
“哈哈。”希莱斯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身上的重担已经卸去,似乎找回了曾经的一点朝气。
这几天,塞伦也变得分外粘人,必须呆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否则容易焦躁不安。
原本就缺乏的安全感如同一张破烂不堪的网,装的还是战争的重量,日复一日地往下坠,将洞口撑得越来越大。只能靠不停确认希莱斯的存在,才能填补这深渊般的需求。
夜半时分,不管塞伦是否会陪同身侧,希莱斯总能听到他用心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而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若不是时常从惊悸中醒来,否则怎么能立即回应塞伦,抚平彼此的不安?
理智很难完全压倒感性,所幸现在已经不是特殊时期,希莱斯愿意释放这份感性,并乐意承受对方的心绪,甚至对此甘之如饴。
是的,不是特殊时期,战争结束了。
时间和相伴总会带来慰藉,任何伤痕都能渐渐淡去。
希莱斯的眸中漾起一丝笑意,他展平手臂,逗猫似的探出一根食指,向下拨了拨塞伦的银发。
“扶我起来吧,塞伦,趴得太久,是时候活动活动了……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今天不会再心软,凡事都由着你了。顺便带我去吉罗德和贡萨洛他们的营帐看看……”
希莱斯一直非常挂心他的下属,或者说,是跟随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那一场堪称九死一生的大仗中,莫说身上会不会带伤,活下来都算幸运。一万精兵里,除却牺牲的人,重伤者基本占据七八成;医室营帐里躺了将近半月,又夺走半数人的性命。
能下床沾地后,希莱斯第一时间去看望他们。而当他亲眼见到战友的情况后,心脏一沉再沉。
吉罗德失去了左臂,贡萨洛视物模糊,不知道何时才能康复……
一众人多多少少落下病根,即便清楚幸存下来就是最好的结局,希莱斯仍是不可避免地感到痛心。
结果这群人被分到一个营帐,成天有说有笑。得了胜仗,更是要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把牛吹到根本落不回地面。
“当时是我和我搭档一眼瞅见了那个高智狂沙,拼了命地追上去,然后把它干掉的。”吉罗德盘膝而坐,老神在在地说。
“去去去!”圆饼科姆此时完全不把“上级”放在眼里,布条缠满头,活像一块开口说话的白面粉大饼,“围追堵截的难道就你们一对龙骑啊?”
“找到是一回事,最后射中高智狂沙的可不一定是你,吉罗德。”
贡萨洛的眼睛暂时还不能受光刺激,裹着一条薄布。配合说话的语气,莫名能看到背后翻起的白眼。
虽然迂回绕后碰到的第一只狂沙,的确是他们共同围剿所灭,最终的军功也会平摊到几人头上。
但大家嘴皮子闲得慌,居然开始围绕“是谁最后射中高智狂沙”这个话题争论起来,吵得不可开交,非要争出个明白。
吉罗德不屑地哼哼,拍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左袖子,口出狂言。
“说不定就是我杀的呢?拿我左胳膊做担保。”
众人:……
大哥你手臂都没了,担保个屁啊!
希莱斯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很想一掌糊他后脑勺上,怎么还拿伤势开玩笑呢。
别说是吉罗德那令人啼笑皆非的话了,他们还把这座营帐称为“缺胳膊少腿”帐,因为里面躺的大多是肢体受伤或残疾的伤员。
而半瞎的贡萨洛,和他邻位鼻子断了的士兵,被单独划分为“眼观不到鼻,鼻观不到心”床位。
不如说是以前的天性压抑得太狠,下了战场,这群臭小子又变回曾经那些幼稚鬼,简直叫人无语凝噎。
不过,兴许正是这样敢拿自己的缺陷开玩笑,从救济院时就遭人口舌,以沉重代价“锻炼”出的强大心态,才能支撑他们笑对伤痛,坦然直面结局。
“对了,老大。”
吉罗德私下叫惯了这个称呼,打完仗更是怎么随意怎么来,希莱斯也浑不在意。
“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去王城?”
帐内几人齐刷刷转过头,目光中有着藏不住的殷切与企盼。
希莱斯明白他们期待的是什么,微微笑道:“先把伤养好,然后回圣雷岛过冬。等开春了,我们就出发。”
-
战争结束的第一个冬季,雪花纷纷扬扬飘落。
战士们荣归故里,落入家人温暖的怀抱。
……却有更多的骸骨送不回家乡。
盼不来音信、等不到亲人的家庭,艳羡地看着别家儿女与父母团聚,背过身去抽泣。
今年的初雪格外温柔,落在每家每户门前,宁静而洁白,像故去的亡魂驻足家门外,陪伴家人度过最后一场冬天。
百日流逝,春天来临,门前的冰雪消融了,开出一株株花草,不会被狂沙侵蚀的绿植。
整整十九年,全境的冬天从未如此安详平和过,以至于大地回春,对着万物复苏一派生机的景象,人们还残留着一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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