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郡人杂,有从江滁一带绕来的龙游商人,有从羌芜两州来的行商,甚至还有松州一带浑水摸鱼的牙婆。二人的马车混迹在各式各样的车驾中,三拐两绕就没了影。
因为没有宵禁,这会正是热闹刚刚开始的时候。谢无尘坐在觼軜上,听各地的方言杂语混成喧闹的人声,敏锐地分辨出两道北越话。
他听不懂北越的话,但能辨认出来。或许是苍山和浮山的隔绝塑造出了不同的环境,北越的话带着一种很奇怪的尖锐,像是严冬里呼啸过缝隙的寒风。
北越拿下了北函关,只差一道浮州都营这一道防线便能长驱直入大周大境。只是十月时,北越尚未对浮州动手,而今或许仍是僵持状态。
谢无尘不了解浮州,只听夕误提过,浮州州府姚连乐曾是京官,在宫变前夕自请外派去了浮州。他与谢家不对付,每年年关归京述职,都要将谢仁大贬特贬的不对付。
除开这一点,姚连乐行事正直,家风清廉,换个昌平的时代,或许能有一番作为。
愈往前走,人愈多。红楼上的姑娘们在大冬天里穿得花枝招展,彩绸绣球乱丢。酒楼客栈更是灯火通明,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密密麻麻得晃眼。行酒令和脂粉香一起弥散开,晕染出一种奢靡的醉生梦死。
多年来,哪哪都嫌弃这块满是黄沙的穷地方,长不出粮食捞不着膏脂。而今,这里明面上是商道,暗里却无人能插手,很有土皇帝的意思。
白知秋放下挑起的帘子,起身挨到车前,叩了下车壁:“顺着这条道走到头,便是苍郡商会了。我们还要往北函关走,在这留不久。趁还没到,你有想要的东西么?”
谢无尘在白知秋清浅的话语声中转过眼,目光正从旁侧的珠宝铺子大敞的门内一掠而过。他在这个瞬间想起白知秋耳上的小洞。
“没有。”谢无尘道。
白知秋很轻地笑了下,倚着车壁,很轻地说:“‘万家灯火分明月,几处笙歌杂暖风’,万象天的集会热闹归热闹,少了几分烟火气。不过有人爱这红尘烟火,便有人爱高处不胜寒。下次来不知是何时,真不去瞧瞧?”
“那我们明日赶路。”谢无尘道,“有一整夜给你玩。”
白知秋掀帘出来,道:“你将我说得也太轻佻浪达了。”
苍郡的楼起得高,一条街上连绵不绝,又是背风建的。冬日的冷风从屋顶上卷过去,一点不往下瞧,倒不是很冷。白知秋掀掉了斗篷的兜帽,抱着膝眯着眼,长发不甚听话地搭在脸侧,掩住了一部分眸光,瞧上去不能更无辜。
这种时候,说他不懂这些风月,谢无尘不信。
白知秋有文松月给的凭条,进商会还算顺利。刚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毕恭毕敬给谢无尘递上牌子,揖手奉承道:“来了商会,便是咱们苍郡的座上宾,伙计随您使唤,断没有怠慢的道理。您卖什么货,写在牌子上与人买卖便是。不过与您提个醒,要是头遭来,信不过,咱们也有给担保的掮客。欸,里边请——”
苍郡商会走到如今,规模已经不容小觑。走进大堂的瞬间,谢无尘便被里面乌泱泱的人气呛了一头一脸。他掩着鼻咳了几声,才对白知秋道:“乌烟瘴气。”
白知秋弯弯眼角,只道:“不习惯?”
谢无尘多少也是名门大户的公子,又不爱去风月场里,哪能对这些脂粉烟草味习惯了。当即被熏得难受,别过头以手抵在鼻尖下,闷闷道:“我进去买药材。”
“这么大地方,你分得清哪是哪?”
谢无尘向堂内扫了一圈,不情不愿地给白知秋让了个位置。
这大堂有四层,高处许都是些贵客,落了帘子,有侍奉的伙计和侍女进进出出。一楼就乱许多,来往的人吵吵嚷嚷,虚渺的白烟绕在头顶,几辈子没见过风似的。
记了货的牌子分两份,其中一份挂在堂前的影壁上,供往来客商询价。
谢无尘拿着那两块木牌子,要往影壁下的柜台走,被白知秋拦住了:“记什么记?我们带什么来了?”
他们两个人,除了自己,确实什么都不剩。在齐郡勉强凑起来的药材,出发那日便被白知秋收拾好,放在乾坤囊里,用机关雀给文松月送过去了。
“那不若……”白知秋睨着眼道,“将你记上去?”
谢无尘:“……”
“记你吧,比我值钱。”谢无尘沉默片刻,道。
“依我看,你是想砸场子。”白知秋没跟他计较,走到影壁前,抬眸观看着密密麻麻的木牌。
牌子上记的货属于哪一类,分得很清楚,颇有藏书阁选课的意思。可他们一路看过去,愣是没有找到药材有关的牌子。
白知秋轻轻地“啧”了声,算不上不耐烦,但多少是有点不甚高兴。
旁边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
这地方鱼龙混杂,能在商会大堂里伺候的伙计都是会左右逢源,看人脸色的。这伙计上来先行了个礼,道:“客官有什么为难的?咱们这货只多不少,只好不差。您若是寻不着,小的来帮您找?”
白知秋面色不变,自袖中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拭自己的手指。伙计给他擦得心里又是犹疑又是打鼓,摸不明白面前的年轻人到底是想做什么。
片刻后,白知秋擦完了,伸手示意谢无尘将帕子拿走。在手指相触的瞬间,传了一道音:“玉简。”
谢无尘这下明白那块木牌子给他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花纹落下的走势与笔锋与学宫的玉简有一定相似,而这种相似是不会出现在苍郡的——仙道院的笔锋走势跟的是河郡古字,商会建立时,河郡古字已经在人间绝迹。
入齐郡前,白知秋恰巧提过,苍郡商会与学宫有些关系。
“只多不少?”白知秋问,嗓音淡淡的,“商会是不做药材生意么?”
伙计赔笑道:“客官是很久没来了罢?咱们这半年前便不走药材了,什么时候能走,小的也不大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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