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阖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好似在缓解自己的心绪。片刻后睁眼:“问那个作何?”
“这门课,不考核吗?”
文松月曾经和他聊起选阁选课时,千叮咛万嘱咐,选阁需要慎重,有些夫子的课没有准备千万不要去选,因为他们严厉起来根本就不把弟子当人。每年两次的春课秋课考核中,总有那么一群因为选的课太离谱,导致整天整夜与课程斗智斗勇,或者祈求夫子放过他们一马的弟子。
“考核。”白知秋淡笑,毫不在意,示意他再拿一本讲义,然后将人轰下去,重新执起狼毫笔。
太阳逐渐升高,从竹帘缝中投落在他身前的光线,已经收回去了。
谢无尘方才偷偷瞧了白知秋抄的书,那是本医书,需要画药草。白知秋落笔时稳而细,极度认真。
但他有时写着写着却会微微蹙起眉,手指抵着笔杆,让谢无尘想起他在藏书阁写药方时。
谢无尘愣神时,一名师妹捧着讲义而来,俯身:“白师兄,《天论》中讲,‘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但最终却说,‘大天而思之,属于物蓄而制之?’那么,依白师兄之见,你我之为,何为顺应天时,何为逆天而为?”
白知秋抬眸,搁下笔。他放正了手,右手很轻地叠于左手之上,是一个略有放松的姿势,声音浅淡:“何为天道?何为人为?《天论》的人为,始终建立在‘天行有常’的基础上。实际上,它与‘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并无区别。”
“但是,‘道常无为’是求自然。我们身在学宫之中,无有寒暑春秋,独立于世间之外,岂非是逆天而为?”
“学宫立于世间极西之处,傍依于辰陵山。”白知秋看着她,目光从微敛的长睫后轻飘飘地投落下来,满是疏离,“天地日月轮转,世间寒暑四时,学宫从未旷缺。那么,学宫并非世外之境,你们也非世外之人。”
“但学宫绝情,从不插手世间事,甚至……”那师妹提高了声音,在后面的话出口前,白知秋的指节已经叩在桌面上,略带威胁的一声。
“我的课在仙道院之下。”白知秋道,“仙道院的规矩,只论道清谈,不涉学宫,不涉人间政事。”
谢无尘看见那师妹还意图争辩什么,却被白知秋眼神一扫,乍然噤声,默然走下去。
他顿了一刹,抬起头,问道:“在白师兄眼中,何为‘常’?”
白知秋又将双手叠了回去,转眼向他望来,抿了抿唇,似是不太想继续说话。
谢无尘本以为白知秋想忽略他这个问题,因为他很明显地想要进入噤声的状态。可片刻后,白知秋收回目光:“日月星辰瑞历,四时寒暑,光阴轮转……便是‘常’。‘无为’非‘无为’,求道,求的是道之上的‘无不为’。”
他声音平淡,很轻,听起来让人很舒服。不知怎的,谢无尘看向了白知秋的手,追问:“灾祸不以人定,天行非时刻有常。那时,白师兄以为如何?”
白知秋一顿。
自浮州大雪一夜冻毙数百人始,数年来灾祸不断。今年又是灾年,松州蝗灾,宁州涝灾,千里良田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去岁北函关兵败,本便贫瘠的浮州被抢掠一空,待到冬日又是难熬。
学宫并非绝对与世隔绝,人间的消息知道的很是详尽。
在人间处,现下正是秋收时候。若是没有这些天灾,清晨日头尚未升起之时,便有农民披衣戴笠,走入田间。
谢无尘在偷换概念,那名师妹想问的是学宫为何不愿对人间施以援手,被白知秋截了,他便换了个问法。
谢无尘的手放在腿上,一下一下敲着。他瞧着白知秋,瞧他素白瘦长的手,还有指节处因长久握笔生出的一点薄茧。
这是个没吃过苦的人。谢无尘想,他是天上仙客。
仙客,这个词本身就代表干净和渺远。
也代表不染世事不沾尘埃。
但他又想听白知秋回答这个问题。
白知秋终于回了神,他重新将笔握入手中,眸中神色更疏离了:“天行有常,你当如何?天行无常,你又当如何?”
“你能如何?”
谢无尘哑然。
你能如何?
四个字,极轻,缥缈无定。
砸下来的时候却有雷霆之重。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天地间,人生如微尘,渺小如蝼蚁。一生百年,也不过在白驹过隙间消散无踪。
谢无尘回答不了,若他能够回答,能够做到,现下他不会出现在学宫。
若天行有常,浮州不会遭遇那场足矣击溃北函关的大雪;若天行无常,以凡人之力,该如何去抗衡?
天行有常,天行无常。无论“有常”还是“无常”,都远远不是他们可以考虑,能够做到的。
白知秋垂着眼睛,手指虚虚点在宣纸之上,长睫垂落,鸦羽似的,尽数掩去目中神色。
“不如何。”谢无尘听白知秋道,像一声叹息。
“可为者常成,行者常至。”谢无尘轻声反驳。
白知秋掀起眼皮。
谢无尘被他瞧得一惊。
白知秋的神色太淡了,淡至深处,近乎于空。他在白知秋的注视中,再一次想起夜晚月色下寒雾弥漫的冷湖。
他难以通过白知秋的眼睛去窥探到什么想法。
“是啊。”白知秋很轻地答道,声音顺着风,淹没在林木的飒飒声中,“天行无常,有何不可为?”
谢无尘后知后觉地在白知秋身上觉出了一种落寞。
他的眼睛是笼着雾的,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层雾成了一道幕帐,于是连廊外的树影日晕都一道被拦在其外。
不是不高兴,是难过。
39/237 首页 上一页 37 38 39 40 41 4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