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的一端,传来陛下低沉的声音。
容玉烟领着岚望舒上前,恭敬行礼,“陛下。”
有其他虫在场,容玉烟并未像私下里那样喊国王师父,只用了敬称。
科尔国王看向容玉烟,没有说什么,但脸上的笑意变得很深。
这是岚望舒第一次看到科尔国王露出这样毫无保留的笑容。
星网上说,国王陛下对徒弟容玉烟的喜爱,甚至超过自己的子嗣,不是全无道理的。
而这时,科尔国王的视线,缓缓挪向岚望舒,在看到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瞳的时候,科尔国王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换上的,是难以言明的神情。
歉疚?思念?或是其他什么?岚望舒一时分辨不出。
他朝着国王恭敬行礼,跟着容玉烟,喊一声:“陛下。”
国王的眉心,几不可见地蹙起。
岚望舒尚未正式公开皇子身份,这一声“陛下”,倒也无可厚非。
科尔国王没有费心去纠正他,只问:“吃过早饭了吗?”
岚望舒抬眼,发现国王这句话,是盯着他的双眼问的,便主动回道:“过来之前刚吃过。”
科尔国王点头,“再吃点吧?早晨煮了咸粥,味道挺好。”
岚望舒点头,礼貌地道谢,在总管雌虫的安排下,和容玉烟一起在桌边坐下。
其他虫很快又继续着刚才的话头聊开了。按照国王陛下的习惯,餐桌上不聊国事,大家的话题便围绕着日常琐事展开。
皇室贵族的生活,岚望舒没怎么体验过,插不上话,便埋着吃第二顿早饭,只偶尔和坐在身边的容玉烟聊上两句,或是在桌上其他虫提起自己的时候,礼貌地回应两句。
表面上学着那些贵族的模样,礼数周全地坐在桌边用餐,岚望舒的思绪,却逐渐飘到刚才见到科尔陛下的那一幕去。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和自己的雄父讲话,没有紧紧相拥,没有潸然泪下,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场面,连一句“这些年过得可好”这样煽情的话也没有。
有的,竟然只是极为普通的大众日常的对话——“吃了没”,“吃过了”,“吃了再吃点”。
不过,平心而论,这样的对话,岚望舒其实挺喜欢,那让他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位父亲,并不曾在自己过去的生活中缺席,觉得自己和雄父的差距,并不像孤儿院长大的贫民和一国之主那么遥远。
岚望舒眉头轻挑,送了口粥到嘴里,味道……确实还不错。
早饭接近尾声,考虑到容玉烟还有公事要和国王讨论,在科尔国王放下餐巾的那一刻,大家便都及时地起身告退。
岚望舒跟着其他虫一道站起来,正要往外走,国王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望舒,你留下,玉烟的事处理完,我们单独聊聊。”
第98章
科尔国王和容玉烟单独去了靠里的书房里聊公务, 岚望舒被安排在外面会客厅沙发里等候。
离开寝殿需要穿过会客厅,犹他父子和菲克父子离开时,便被迫从岚望舒面前走过, 他们礼貌而疏远地和他道别。
岚望舒同样礼貌而疏远地回礼。
前脚离开会客厅, 后脚便传来犹他的雌父巴布韦.罗斯的高声呵斥:
“那枚[光剑之神], 明明是你花了那么大力气费了那么多钱买回来的,你不亲自送给你父王,却要拱手让出去?!你脑袋让驴踢了吗?”
这话显然是对着自己的雄子犹他说的,可声音之大, 像是生怕宫殿里其他虫听不到似的。
犹他文弱的声音响起:“反正一样都是送给父王,我来送,还是太子殿下来送, 有什么区别?”
“这能一样吗?”巴布韦.罗斯越发愤怒了,“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蠢?莱格已经不在了, 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到他的半点好?”
讲到后面, 带上哭腔。
他们离开寝殿,渐行渐远,声音小下去, 再往后的对话,岚望舒便听不清了。
岚望舒环顾一圈,见会客厅里此时除了守在门口的几名侍从,没有其他虫在场,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他闭上眼,试着去感受附近虫的精神力, 寻找和他存在联系的那几个。
炫目的彩色光团亮起,又溃散。
视线重新聚焦, 岚望舒看到自己正走在一条通往停机坪的长廊上,他的左侧走着犹他父子,他的右侧,是温特.维斯特。
这是太子菲克的视角。
犹他的雌父巴布韦.罗斯此时眼眶泛红,泪水从眼角落下来,肩膀抽动着,泣不成声。
犹他抬手,想要将自己的方巾送过去,被他的雌父一巴掌拍开。
菲克的声音响起:“罗斯伯爵,犹他帮我,也是出于好心,我心里感激,一定会想办法还他这份情。”
犹他小声说:“我不要你还……”
而他的低语声,尽数被自己雌父的高声质问盖过去:
“还他这份情?你怎么还!东西都送出去了,你现在讲这样不疼不痒的客套话,倒是轻松。
“你一贯如此,伪装出纯良无害的模样,动动嘴皮子,便要让其他虫都臣服于你脚下,为你所用。
“韦恩那小子便是这样被你骗的团团转的吧?怎么,现在那小雄子不愿做你的马前卒了,你便把主意打到我小雄子头上来了?
“我以前糊涂,也被你这副外表蒙骗,可如今莱格不在了,也终于让我看清楚了你的嘴脸——”
“——父亲!”犹他再听不下去,怒目瞪向巴布韦.罗斯,“我说了,那蓝宝石,是我硬要塞给太子殿下的,你不要这样诽谤他!”
巴布韦.罗斯闻言,怒极反笑,他指着犹他鼻子,高声说:“好哇,好哇,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雄子!如今只会胳膊肘往外拐!你哥哥已经不在了,你却还要这样不省心,一定要将我气得去陪你哥,你才满意吗?”
巴布韦.罗斯说着,又转头看向始终默默站在一边的菲克的雌父,“维斯特,你教出来的好雄子!了不得啊,动动嘴皮子,便能将我雄子骗得甘愿给他做牛做马!”
“巴布韦.罗斯。”
温特.维斯特一字一顿地喊他的名字。
科尔国王从未立后,可统领后宫的职责,他始终交给温特.维斯特,所以,此时被维斯特字正腔圆地喊出自己的名字,罗斯的气场顷刻间便消散了。
他本能地瑟缩一下,看向维斯特,不敢再放肆,只静静等对方开口。
他以为维斯特会替自己雄子正名,或者勒令罗斯以后不准讲出那样诽谤菲克的话,又或者嘲讽鄙视罗斯为了区区一块蓝宝石争得面红耳赤,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虫。
然而,维斯特接下来讲出的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虫都怔住。
维斯特面色漆黑,声音冰冷地说:
“让犹他,离我雄子远些。”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杀伤力,可侮辱性却极强。
罗斯看向维斯特,有一瞬间,觉得在维斯特眼中,犹他送给菲克的那块蓝宝石,像是什么可怕的毒药似的,仿佛随时都能夺走菲克的性命。
“父亲!”
菲克沉声喊道。
维斯特掀起眼皮,目光似刀锋,锐利地剐向自己的雄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雌父,就和犹他断绝一切来往!”
吱呀一声。
书房的门被打开。
岚望舒被响动惊醒,精神力瞬间从菲克的身体里脱离出来,重新回到了会客厅。
容玉烟和科尔国王一前一后从房门后走出来,脸上都挂着很深的笑意。
科尔国王伸手,掌心抚在容玉烟背上,神态自然地揽着容玉烟往外走。
容玉烟比国王要高一些,他将一侧手臂负在身后,身体向国王倾斜过去,好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尽可能地缩短,又将头凑近对方,保持视线与对方平齐。
这样的姿态,看起来,不是上下级,也不是君臣,是师徒,又高于师徒。
岚望舒站起来,恭敬地躬身行礼,视线却始终落在科尔国王放在容玉烟背上的那只手上。
他有些不着边际地想,科尔国王有五个雄子,许多雌子,可是,徒弟,却只有一个。
太子可以废,皇子可以废,可是,这唯一仅有的徒弟,恐怕,国王陛下是离不开的。
毕竟,国王陛下手中,有两件最重要的宝贝——一黑一白两座塔——他没有把白塔给太子,却把那座黑塔,给了自己的徒弟。
想到这里,岚望舒心中难免有些自嘲。
这或许是目前为止,他找到的,自己和这位父亲之间,最大的共同点了——他们都极为看中,且深爱,面前这只银发蓝眸的雌虫。
思忖间,容玉烟走到岚望舒身边,轻轻拍了拍他手臂,低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岚望舒看一眼容玉烟离开的背影,又转向科尔国王,恭敬地听候对方差遣。
他以为国王会像以前在学校的导师那样,送走了一个谈话的学生,接着又将下一个学生领进房间去单独谈话。
然而科尔国王却是直接走到岚望舒边上来,坐进沙发里,姿态闲散地翘起腿,一只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子,
“坐下聊?”
科尔国王很年轻,只从长相上来看,甚至比马克还要年轻,穿着也极为随意,完全看不出任何王公贵族的样子。
可哪怕是此时这样随意的坐姿,也掩藏不住他周身散发的气场和威压。
这是远比法尔亲王和温特公爵要可怕的气场,这气场让他即使这样看似随和地笑着,依旧让周围的虫感到难以言说的畏惧。
看守在门边的侍从将头埋得很低,噤若寒蝉地缩着肩膀离开房间,将房门关上,为这对父子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岚望舒在科尔国王身边坐下来,和对方隔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科尔国王手肘撑在额角,头随意地向一侧歪着,静静看向岚望舒。
岚望舒脸上没什么表情,端坐在一侧。
他的神情之所以这么僵硬,倒不是像那些离开房间的侍从那样出于对国王的畏惧。
岚望舒此时遇到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国王父亲相处。
他既没有和雄父相处过,也没有和国王相处过,这两个身份叠加在一起,让他感到十分棘手。
岚望舒是从孤儿院走出来的,那里恶劣的环境,教会他如果不想挨打,如果想要走出去,就要懂得察言观色,懂得看人下菜碟。
面对容玉烟,他会扮演坦诚直率中又透出几分无伤大雅的心机的小虫,面对法尔亲王,他会扮演乖巧中不失聪敏的晚辈,面对韦恩,他会扮演恩威并施的可靠兄长……
他怀揣着各种面具,在不同场合佩戴上,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现在,那些面具,有些派不上用场了。
看人下菜碟,他看不清眼前“人”的真面目,不知道怎么下菜碟,不知道应该用哪张面具,才能让对方满意。
但有一条,岚望舒是懂得的,在不知道怎么相处的情况下,把先手,让给对方,他见招拆招便是。
所以,岚望舒看似随意地问:
“陛下,想聊什么?”
国王坐起来,瞥一眼手边清透的茶水,有些不满地轻蹙眉头,抬眼看向旁边吧台,然后眉毛一抬,隔空拿了两杯冰镇碳酸饮料过来,一杯送到岚望舒面前,一杯自己打开了,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岚望舒倒是没想到贵为一国君主,竟然不爱喝茶却喜欢喝碳酸饮料,但他没说什么,只道声谢,将易拉罐打开,跟着喝了一口。
这时,就听科尔国王问:“你刚才,那是什么眼神?”
见岚望舒有些茫然,科尔国王又补一句:“我和玉烟出来的时候,你盯着我的手,看了一路?”
岚望舒神情一僵,就听科尔国王朝他凑近了些,带着几分戏谑神色问:
“你知道,你刚才像什么?”
岚望舒:“像什么?”
“像我以前养的那只小猎犬,看到自己最心爱的骨头棒被抢走的时候,龇牙咧嘴的样子。”
“……有吗?”
岚望舒开始装傻。
科尔国王不吃那一套,抬手指了指他脑门,轻骂一声:“混账小子。”
又说:“我没记错的话,你跟玉烟的婚书,好像是我亲手写的?
“你知道,按照亚特兰律法,御赐的婚书,国王自己是有权收回的吧?”
第99章
岚望舒闻言, 神情变得越发僵硬,“……真的?”
科尔国王见状,笑起来, 笑声浑厚,
“小子, 这种鬼话你也信?”
岚望舒跟着笑起来,仰头喝了口碳酸饮料,虽然对国王陛下拿这么重要的事开玩笑有些埋怨,可又不得不承认, 简单两句话之后,房间里的气氛便不似刚才那样紧绷了。
玩笑归玩笑,科尔国王想到刚才早饭时的情形, 神色收敛一些,
“你和玉烟,这么快就能有这么深的感情, 倒是我没有料到的。”
自己的小雄子是什么性格, 国王此前并不了解,可徒弟是怎样的心性,他是一清二楚的。
他写那张婚书的时候, 确定容玉烟因为他这个师父还有岚蝶衣的缘故,必定不会拒绝,可不拒绝政治联姻,不代表就要付出感情。
以科尔国王对自己徒弟的了解,他以为容玉烟大概率会尽职尽责地履行雌君的职责,但不会交出真心。
他倒不觉得容玉烟会阳奉阴违, 他只是料想,以容玉烟那一板一眼的性格和从小在军队的成长环境, 恐怕根本不懂得情爱,也没有爱一个虫的心。
根本没有的东西,怎么交出去呢?
不过刚才在餐桌边,国王看到容玉烟挽起岚望舒手臂走进来时,恍然发觉,自己之前想错了。
容玉烟并不只是履行了联姻的职责,他这个徒弟,恐怕是真的对面前这只小虫,动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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