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自己那些记忆应当不是梦了。
何似飞从石山谷手中接过了碗,喝了粥后靠着休息片刻,随后又开始喝药。
期间,花如锦来拜访过一次,没进屋,在院子里跟何似飞喊话的。
当询问过他这风寒是写完答卷后染上的,花如锦便放下心来,道:“那我就不进去了,我最近在照顾邹兄。邹兄说他考第二场时就染了风寒,鼻水不断,脑子昏沉,完全不知道所答内容是为何物。他现下还在客栈吃药休息,我若是进屋,惹得你俩互相染病,便不好了。”
如此喝了五日的药,何似飞风寒总算全好了。
邹子浔则可能是因为风寒影响了考试发挥,一直郁郁不振,即便何似飞将给自己看病这位大夫请去给邹子浔诊脉,又开了好些药,病也不见好。
又拖拖拉拉了七日,直到三月廿七这天。
邹子浔罕见的容光焕发,一双眼睛里泛着精光,早早的叫了何似飞和花如锦去看放榜。
当然,陪他走大路过去的只有花如锦。
何似飞则是同乔装打扮后的乔影走了一些民居小道,才出现在贡院外。这时,乔影又不好露面,在乔初员的陪同下去了不远处一座茶楼。
这会儿天还没完全亮,鼻尖萦绕着干冷的泥土腥气。
何似飞独自走过最后一处拐角,那泥土味便被人气给掩盖掉。贡院外手持火把的士兵们被无数百姓们围拢着,从何似飞这边看去,只有黑压压一片脑袋。
第142章
何似飞目光掠过人群, 落在远处被士兵们重重把守着的墙面上。那里被一整块又大又厚实、质地纹路皆上乘的红绸布覆盖着,底下是已经尘埃落定的贡士名录。
光是看到这红绸布,就让何似飞原本还算镇定、平和的心湖泛起涟漪。
“何兄!”何似飞感觉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 随后是邹子浔精神昂扬的声音,“何兄可是同我一样激动着?我方才喊了何兄两遍,何兄都没应声。”
何似飞看着神采飞扬的邹子浔,眉尖舒展开, 道:“并非激动,是紧张。”
花如锦感同身受:“我恰好中和了两位的情绪, 一半紧张,一半激动。”
如果他考举人时中得是解元,那么他这会儿可能激动多过紧张,毕竟他还能悄悄惦记一下‘解元-会元-状元’这等连中三元的辉煌场面。
但他考秋闱那会儿排名第三, 现下便只需要看自己这回是否能考中,倒省了很多激动。
推己及人, 花如锦疑惑:“何贤弟, 你肯定能中, 这会儿何故如此紧张?”
这怎么还要就‘紧张’的情绪进行分析?
何似飞垂眸看着他俩, 道:“紧张就是紧张,没什么缘由。”
方才跟乔影穿梭过数条狭窄的街巷,一路走来,何似飞内心都没什么感觉。这种‘没感觉’并非无波无澜, 而是一种莫名的不真实感,让他感觉莫名游离。现在被火光映照下的红绸墙面拉回现实, 紧张感猝然攀升, 何似飞心跳得厉害。
邹子浔突然想到什么,道:“此前何兄中解元, 应当是没有一点紧张的——我想起来了,乡试放榜那日,何兄都没有前去看榜!”
何似飞略微有些迟钝的大脑这会儿也记起了去年的秋闱。
当时他不去看放榜的原因是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在旁人觉得艰涩又困难的第二场和第三场考试中,他答得比第一场还要轻松。
并且,放榜前他还收到了老师的回信。于是这信心又上了一层。
但会试不同,考完会试后何似飞除了身体热上风寒外,精神上也有种被掏空的感觉。那是一种竭尽全力将自己积年所学一字不漏完全输出后,心底空落落的感觉。
空了,心中就没底了。
没底,自然会紧张、担忧。
这些天何似飞其实一直避免自己去想这点。
人潜意识总是会趋利避害的,更别提十来日后就得参加殿试,自然得以饱满的态度迎接殿试——如果他能考中贡士的话。
所以,何似飞自打病好后便一直默默翻看、誊抄自己的笔记,将那些掏空的知识一点点补回来,填充自己。
邹子浔还想再说几句,但花如锦看着何似飞在火光映照下稍微有些恹恹的神情,替他拦了几句话。
其实邹子浔平日里并不怎么喜欢说话,总是一副闷闷的样子,今儿个可能是大病初愈,也可能是放榜激动,整个人亢奋得有些过头。
于是,何似飞原本就紧张的情绪在身边亢奋同伴的影响下,整个人愈发自闭起来。
冷风自背后吹来,将何似飞微不可闻的叹气声吹散开来。
不消片刻,三人后面又围拢了一圈看放榜的百姓,将贡院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这会儿,天色已经接近大亮。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交谈声也逐渐放轻,直到轻得何似飞可以听到火把偶尔劈里啪啦炸响的声音。所有人都满怀期待的看着那块红绸布,等待其被掀开,等待自己期待的名字出现在墙上。
可能因为站得有点久,何似飞再次出现了此前那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好像只有身体站在人群中,但精神游离于人群之外,周遭好像被一层阴翳覆盖着,何似飞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做什么,需要做什么。
“咣当——”
“咣当——”
“……”
一连九声震天的锣响炸在耳边,何似飞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旁边的花如锦抱住了胳膊。
“会元!似飞,你是会元!绥州瑞林郡行山府木沧县何似飞!会元!”
身前身后的百姓们齐齐转过头来,循声问——
“谁、谁是会元?会元老爷也亲自来看放榜么?会元老爷!”
“何老爷,年龄几何,可有婚配?”
“会元老爷!”
何似飞被话如今这一嗓子嚎得回了魂,他只感觉那层阴翳正在他面前缓缓、缓缓褪去,展露出日光下欢声笑语的百姓和尽忠职守的士兵。
何似飞眯了眯眼,目光自薄薄的眼皮下投射出,径自看向墙面。
他个儿高,即便站位靠后,视线也能越过众人看到那高墙上的第一排文字——
成鸣三年会试第一名·绥州何似飞。
“我、我也中了,似飞,我不会是做梦吧,我居然还排在前一百!哈哈!”花如锦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往常的清雅风度皆被他抛在脑后。
“似飞,你帮我再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中了,还是自己在做梦。”花如锦继续道,“你再掐我一把——等等,算了,别掐,万一把美梦掐醒了怎么办,这么美的梦,让我再做一会儿。”
邹子浔则不复方才得亢奋,神情是同花如锦一般的恍然,只是花如锦恍然中带着欣喜,他则是带着迷茫。
“似飞,你别掐花兄,掐掐我,把我掐醒,这榜上怎么会没有我的名字……掐醒我掐醒我。”
何似飞踮起脚,仔细将整个榜单看了一遍,花兄的确在前一百,是九十七名,而邹兄……当真未曾上榜。
-
“似飞真是这么说的?怎么全然跟一般人是反着的。旁人激动亢奋时,觉得自己在做梦;大家都觉得自己在做梦时,他又无比清醒……”乔影坐在雕花椅上,听着乔初员的禀报,唇角噙笑,“我现在还觉得自己在做梦呢。”
乔初员此刻也在极力掩藏自己的喜色。
自家少爷心系何公子,这会儿只是为了何公子高中而开心,还没去想何公子中了会元对未来的影响。但乔初员作为仆从,已经想到了日后——
何公子已高中解元、会元,只要殿试发挥不差,考个状元应该不成问题。
当初绥州余明函因何出名?
不就是三元及第么?
现下他老人家的弟子何似飞也一点不差。
而且年纪足足比余老高中时小了接近十岁!
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以乔初员的心思,自然是想象不到帝王的权衡之术。他就是单纯觉得何公子有出息,这样他们家主子嫁过去后,他们这些奴仆也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想到这里,乔初员懒得压制自己的喜色,将高兴明明白白挂在脸上,道:“少爷,那赌坊上回对似飞少爷的赔率已经升高到一成半,我当时气不过,没多想就压了五十两银子,今儿个能去领七十五两。”
乔影闻言便瞪过去,只不过这目光没有往常要发火时的威慑力,反而是带着淡淡的羡慕。
——是了,他自个儿很听话的再也没去赌坊押注过,但是手下人出于对何公子的信心压住个几十两银子,他乔影也管不着呀。
可看着这群手下们赚了似飞的银子,乔影欣喜之余,还是稍微有些不平衡的。
他悄悄嘀咕一句:“就会管着我。”
霜汐见乔初员已经出去,这雅间内没了旁人,笑着道:“少爷不是乐意被管着么?”
乔影:“……”
他放下茶杯,努力装出愠怒之色,道:“你们今日是看我开心,自觉不会领罚吧?乔初员故意让我羡慕,你又来打趣我,一个个胆子都被谁壮了?”
霜汐笑嘻嘻道:“哎呀,霜汐可不敢打趣少爷,少爷怎会这么想呢?雪点就是想啊,何公子今日高中会元,十日后的殿试……那……”
她‘状元’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乔影打住了。
这种即便已经铁板钉钉但却还没尘埃落定的事情,想想可以,千万不能说出来,不然有损福报。
霜汐没想到少爷居然会讲究至此。
登时何公子高中会元,到时自家少爷嫁过去也能过得很好的高兴心思都淡了些,只剩下隐隐的担忧——少爷对何公子情根深种到如此地步,只希望何公子能不负少爷深情。
不然,就她家少爷这个死心眼儿,日后指不定做出什么傻事……
何似飞好不容易从道贺的人群中脱身,裹着一身暮色来到同乔影约好的客栈雅间。
人还未至,先闻到一股饭菜香气。
紧接着推开门的估计是乔影身边的丫鬟,何似飞觉得面生,不是上回他生病,在小院里帮忙照顾自己的那位。
何似飞对其微微颔首,再抬头时,乔影已经到了雅间门口。
丫鬟自觉出门把守。
乔影不敢在外人面前露面,借着帘子阻隔,侧头对何似飞笑了一下,道:“恭喜似飞高中。”
何似飞将一只缠着红绒线的卷轴从袖口落下,递给乔影,一言未发。
乔影猜到这是什么,去接小卷的手微微颤抖,但他到底多年练武,还是稳稳当当拿住了卷轴。
何似飞眼角有清晰的笑意溢出,道:“望与君同享。”
从寅时不到就等候在雅间内的乔影眼眶忽然一红,觉得白日里的一切孤单和迫切都得到了慰藉,轻声回应道:“愿与君同享。”
乔影和何似飞落座,这会儿两人都没急着吃饭,乔影正在解那红绒线。
他原本以为一扯就开,没想到这个结系得好看又牢靠,只能一步步拆解。
乔影忽然意识到什么,道:“这份喜报,从你拿到……就没拆开过?”
这种红绳绑法,可是专门的手艺人绑好的,一般人没练过,绑的不会有这么好看又结实。
何似飞眉尖扬了扬,连带着脸上满都是少年的轻狂劲儿:“说好的,先给你看。”
乔影疑惑得张口:“何时说好——”
话音还没落下,他就想到,方才似飞进门第一句就是要同他分享。
何公子这人,说话当真从来都不假大空。
句句落实。
此前说要考中进士后来京中提亲,也是言出必行。
何似飞同乔影一样,现在也成了京城中辨识度颇高的少年郎,故不能在此地久留。
等候了一天才得以相见的两人又在一同用完饭后匆匆离别。
霜汐原本觉得自家少爷大半夜起来,送何公子到贡院门口后两人分别,随后自家少爷独自一人在雅间等了整整一日。
为了避免被有心人捕风捉影的看到什么、猜到什么,自家少爷整整一日连这雅间的门都不敢出,窗户也不敢开,困了乏了都是趴在桌上睡,醒了等急了又只能在雅间内踱步。
就这么类似于坐牢一般的等候一日,只能与心上人匆匆得见不到一柱香的功夫,霜汐都觉得稍微有些不值当。
她想,即便少爷真的爱惨了何公子,不计较值当不值当,但这会儿分开后,总会有些失望和沮丧的。
但没想到少爷神色间不仅没有沮丧,反倒全然都是满足。
霜汐暗暗惊讶。
何似飞这边刚走到自己家门口,就看到一个稍微有些面熟的人站在自己小院外,似是准备敲门。
“邵掌柜。”何似飞叫住来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来人是琼笙书肆在外行走的掌柜,上回何似飞得了文会第一,有了个京城小报的人物板块介绍机会,便同邵掌柜有了交集。
“哈哈,顺路,刚准备从书肆回家,想到这边是何公子家,便想来恭贺一番。对了,最近琼笙书肆要出一册精选策问,请问何公子可有意向?”邵掌柜开口询问。
何似飞稍微有些惊讶:“实不相瞒,我买过贵书肆所印刷的策问精选集,但根据我的了解,其上策问都是翰林大人所著。小子贸然插入,可会不合规矩?”
邵掌柜原本以为何似飞要说‘小子资质可够’,想到他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问了‘合规矩否’,这意思便是只要你答应是合规的,我就能给你写。
他真是非常喜欢这个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反倒是足够自信张扬,说话开门见山的小少爷。
他道:“既然我来邀请,自然合规矩。精选策问作为琼笙书肆售卖数量最高的印刷书籍,润笔费是按照多少个字来算的。因此,其刊登要求极为苛刻——需要曹大学士亲自首肯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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