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种有点大小的木雕,何似飞并不打算直接上手,毕竟他确实很久没有触碰过木雕了,想要雕刻个大一点的生动灵活的图案,这时候就得有全局观念。
何似飞打算先在纸上画出样式,之后再雕刻。毕竟赵掌柜劳心劳力的去打听消息,他这边雕刻木雕也不愿意敷衍了事。
陈竹平日里除了伺候陈云尚外,闲暇时间还算清闲,按理说回屋打个盹儿、睡个回笼觉都可以,毕竟陈云尚对他要求不算太过分,只是让陈竹下午给他打扇,比较辛苦。
但陈竹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他一般会在用上午的时间来缝制一些荷包,或者秀一些花样,偶尔陈云尚身上长高了,他还会帮陈云尚改改衣服大小。
缝荷包、绣花样可以拿出去卖钱,有时候再配上一点陈竹的月银,这些赚来的银子,陈竹一般是要托人带给家里,帮爹娘一起养活弟弟妹妹们。
不过,最近陈竹都在帮陈云尚改衣服。
陈竹以前是喜欢坐在床边缝衣服的,但自从他发现坐在窗前,正好与何似飞相对的时候,便将自己的针线篓子搬到了窗台边。
何似飞那边雕刻不需要全面的日光,他一般喜欢将窗户开一条缝,然后在雕刻途中,不断根据光影变化来确认自己下刀的位置和角度。
陈竹这边也只是将窗户开一个小缝,外明内暗之下,他们彼此就算正对着窗户,其实也看不见对方,最多就是偶尔能看到何似飞绑着布条的手。
那手……陈竹曾在院子里见过一眼,当时的他原本没有其他想法,但后来总是在眼前萦绕,久久不散。
真的很好看。
即便还未长大,却已经透着一股吸引人的风流相,比他一直钦慕着的陈云尚少爷的那双拿毛笔写字的手还好看。
陈竹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在爹娘的安排下做事,就连给陈云尚当通房,也是爹娘的意思。不过,陈竹自己也从未反抗,甚至还在世道的压迫下,觉得他这样普通的哥儿,这辈子能这么过下去,已经算很好了。于是他一心一意的伺候陈云尚,唯恐陈云尚不要他——那样的话,爹娘估计会嫌他丢脸,将他逐出家门。
陈竹最初在陈云尚身边伺候的时候,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时间,卑微的钦慕过他。
当时他就是个土包子,看一切都觉得新鲜,他完全想不到世上怎么会有陈云尚这样的人——长得俊俏,懂诗文,还写得一手好字。
陈竹自己不知道什么叫‘好字’,但就是觉得陈云尚哪儿哪儿都好。
陈竹曾觉得,陈云尚少爷会一直是自己心底里最好的人,再也没有一个人能把他救出村子,带他来到县城,带他见市面了。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觉得年纪比他小三岁的何似飞好像比陈云尚少爷还要好。
即便何似飞出身没有陈少爷好;即便何似飞身为农户却不善种田;即便高成安少爷曾说何似飞如果不好好学写字的话,以后可能去不上媳妇儿……
但陈竹就是觉得何似飞很好,他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
何似飞画好图,正准备开始做雕刻布局,才发现自己买的这块沉香木不适合他所计划着的多层叠雕,准备来说,是木料的四个角不适合做叠雕。
可能是因为木料店切割时候下刀歪了一瞬,将木料的两个角挤压的略微有些倾斜。
何似飞此前其实注意到了这点,他画图纸时确实也思考到了,但‘纸上谈兵’与‘实际操作’总是有些差距的。毕竟上辈子,木材切割等都是机器来做,而机器的精密程度已经精准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因此,何似飞并没有过多接触过这种四角稍微有些歪斜的木雕。等何似飞将图纸拓印上木料时,才发现四角的歪扭部分不适合雕刻。
何似飞沉吟一瞬,决定依从这四角现在切割的形态做改良,不做堆层叠雕,只做轻微的表面镂空,像园林的镂空花窗一般。在四边的中段部分雕刻出一些出了‘花窗’的花簇来,显得层次分明。倒也是‘多层叠雕’的改良版。
有了前面雕刻十三个木雕的经验,何似飞现在用锉刀已经很顺手了,一个时辰就雕刻好了最中心的原点。
何似飞抬头看了下日头,眼看其高悬在空中,他立刻放下雕刻的活计,将其放在床头,叫陈竹一同出去买饭。
“嗯,马上。”陈竹今早心思有些乱,衣服没做多少,听见何似飞叫他,立刻将手头的阵线等收拾起来,小跑出门。
两人一同出去,陈竹立刻将早上的心绪抛却在外,同往常一样打开了话匣子,“似飞,待你找好先生,要读书的时候,我给你做一双布鞋。”
之前在家里,陈竹也会给弟弟妹妹们做。不过基本上弟弟妹妹们还是会穿他小时候穿过的,只有过年时候才偶尔给他们做新鞋新衣。
何似飞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草鞋,答应道:“好,多谢阿竹哥。”
其实他对穿什么鞋并没有想法,这四年多来,除了最开始穿越那会儿他穿草鞋不大习惯外,后来就习惯了草鞋。
以至于现在要不是陈竹提起,他压根就不会想到这件事。
不过,拜见先生时候确实得穿得郑重一点。
何似飞和陈竹今儿个给两位少爷买的是小摊上的馄饨面,两位少爷前些日子逛了酒楼,又参加了宴会,银子都花的差不多,就算是陈云尚,也得吃点清淡的来缓解荷包压力。
两人站在摊位外面,陈竹看着比往常多了一倍人的街道,感慨道:“这里人真的好多,来到县城上,走在大街上,每天都感觉跟赶集一样。”
何似飞顺着陈竹的话语看向街道,目光落在一个穿着藏青色缎面衣衫的少年身上。
第30章
陈竹见何似飞目光似乎定在人群中的某个人身上, 不禁有些惊讶。
毕竟,跟何似飞相处的这十来天里,他一般只会将这种打量的目光放在商铺建筑上, 可从来没有看人的情况。
不等陈竹寻着何似飞的视线看去,旁边的店家已经在招呼:“客观,您二位的馄饨面好了,欢迎下次再来。”
陈竹还在好奇何似飞到底看了什么, 视野中已经出现一只熟悉的仿若精致艺术品的手,稳稳接过他们带来的食盒, 与此同时,陈竹听到何似飞还带着点点青涩的少年音:“阿竹哥,走了。”
那藏青色缎面衣衫的公子身型稍顿,再回头看时, 只能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饭摊上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
“少爷?”这位公子身后的丫鬟稍微靠近,低声问询。
乔影并未出声, 只是复又环顾周围一圈, 只是再也没感受到方才那股目光的存在。他转过头, 举步朝前走去。
乔影今儿个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出门, 就连衣衫都换了最朴素的面料,倒不是什么大人物‘乔装打扮微服私访’的想法,他最终的目的还是拜余老为师。
——余老非要在木沧县招收学生,自然有他的考究。
乔影从来不会小瞧任何人, 更别提曾经名满绥州的余老了。因此,乔影自是不信余老在金銮殿上所说‘回乡收一弟子’只是为了□□帝。
他觉得, 这木沧县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因此, 今儿个迫不及待出门逛逛。
要说万千宫阙、奇珍异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各种珍贵稀少的玩意儿到乔影这里真不是什么稀罕物, 但像木沧县这么穷……穷到主街道上灰扑扑的,老百姓们卖的吃食都是三文钱一碗馄饨面、三文钱两个包子这种,乔影还真是头一回见。
幸好他今儿个衣服颜色比较朴素,不然走在大街上,恐怕就是那掉进鸡窝的‘鹤’。
才花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乔影就带着丫鬟走完一圈,看着面前比主街上还要粗糙的建筑,乔影没了欣赏的想法,打道回府。
丫鬟见他从始至终面色就没有和煦过,接下来一路都不敢说话,战战兢兢回了院子。
回去后,立刻有丫鬟端来温水洗手、擦脸,嬷嬷更是亲自送来一些适口又小巧的糕点。丫鬟们不大敢在乔影面前叽叽喳喳,嬷嬷是照顾乔影长大的,在他面前自然赶唠家常。
嬷嬷将糕点放在乔影身边的矮几上,自己站在一边,说:“少爷走了这么久,累了么,吃些糕点,都是我亲手做的,刚出锅,还热乎着。”
“嬷嬷坐下说,”乔影其实有点累了,但从小的家教让他无时无刻不挺直了腰板儿,看起来矜贵又端庄。他说,“这县城不大,走一圈不过两盏茶功夫,没什么好看的。不知道余老为何选在这个地方。”
嬷嬷坐下了,丫鬟给两人奉上茶盏。
嬷嬷给丫鬟使个眼色,她们悄悄退出,屋内只留下嬷嬷和乔影两人。嬷嬷看着乔影的神色,说:“少爷心怀疑惑,不若看看夫人给您写的信?或许能为少爷答疑解惑。”
目光稍有萎顿的乔影立刻来了点兴致:“我娘这么快就给我带信了?”
话刚出口,乔影察觉出不对,除非是他刚一出发,阿娘就给他写信,才会这么快到。但临走前,阿娘把该叮嘱的事情都叮嘱过了,按理说不会这么快来信。
瞧着乔影目光疑惑,嬷嬷立刻从怀里掏出信笺,笑着说:“不是送信之人送来的,是少爷临行前,夫人就让我带着了,说到了木沧县,如果少爷心情不大好,就给他看。”
乔影不去辩解自己心情好不好,只是飞快接过信笺,拆开来看。
「吾儿亲启:
数日不见,见字如晤。
照儿,拜师一事可顺利?木沧县可有好玩的小玩意儿?娘不大能出远门,记得多看看田间景色,看看青山,看看蜿蜒河水,回来给娘讲。
一路平安。
阿娘」
信笺很短,一眼就能看完,乔影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句“拜师一事可顺利”,他心想,阿娘可真是从来都不含蓄,这么大剌剌的将问题问出,一点也不在乎给他心里戳刀子。
不过,出乎意料的,阿娘这么一问,他心里那些担忧与纠结,倒是莫名散了不少。
嬷嬷一直悄悄打量着乔影的神情变化,见他面色稍霁,这才喝了一杯茶,斟酌着开嗓:“少爷,夫人还让我带话给你……”
乔影:“……”信中都这么给人心里扎刀子了,那么话语中,还不得把心渣透。
还没等乔影出声阻止,嬷嬷已经开了口:“阿影,余老回乡收徒,肯定不是简单的在木沧县收徒,而是要收籍贯在木沧县的蒙童,你就算追去也拜师不成。不过,你今年也十四了,该说亲,以后成亲再出去游玩,定然不如在娘家时候来的轻松,于是便放手让你多玩几天,那个乔初员别的不会,各种游玩作乐倒是十分精通,有他带你,倒也轻松自在。”
嬷嬷说完,不敢再多留,立刻起身请辞。
要不是夫人说这封信和这句话必须在到达木沧县三日内告诉少爷,她也不敢在少爷兴头上泼冷水啊。
不过,嬷嬷比较担心的是,夫人怎么能让乔初员一个大男人带着少爷游玩,那男人家一般都去腌臜地方,少爷一个未出阁的哥儿,去那些地方未免太……
哎,这样的话,少爷以后怎么找一个好姑爷啊。
想到这里,嬷嬷心中愈发觉得乔初员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她一定要盯好乔初员,千万不能让他带少爷胡混。
与此同时,京城,一户门楣气派到有些恢弘的宅院内,一位鬓发乌黑,但眼尾带着丝丝褶子的女人正在亭子里纳凉。亭子四周布满纱帐和围帘,背侧有数十个冰桶,还有不少丫鬟正对着冰桶扇风,只希望给那纳凉之人带来多一丝凉爽。
妇人斜靠在贵妃榻上,一手虚虚搭在身侧,一手正在把玩一个打磨的光滑的珠子。偶有阳光照过珠子,才发现那不过拇指大小的珠子上隐约雕刻了不少东西。
“现在京城流行的玩意儿越来越含蓄了,这一颗珠子,居然都卖出天价,有的还成了贡品,非得人仔细打量,才能看出那画了什么样式。”
话是这么说,但妇人面上明显带着笑意,珠子也玩得爱不释手。
大丫鬟伺候她二十多年,自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笑着说:“这不是大小姐在宫中受宠,才受到的赏赐嘛,夫人几个儿女都是人中龙凤呢。”
“哎,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照儿了,眼看着他已经过了说亲的年纪……主要是京城里身份能跟咱们家结亲的公子,我是一个都看不上,居然把他拖到了十四岁。”夫人说着,眉间倒也没见多担心,笑着,“其实啊,去年的新科状元倒是一表人才、美目俊逸,要不是当时照儿才十三岁,我都想把他绑回来给照儿当夫婿。后年,照儿十六岁,到时候再捉一个也来得及。”
大丫鬟抿着唇偷笑:“夫人这个想法可真是绝妙,怪不得您让乔初员去陪小少爷玩耍,此前在扬州,他惯是喜欢结交读书人,就连余老那位半个徒弟,他都跟人家有过交际。”
“是啊,”夫人将珠子放在丫鬟掌心,半垂着眸子,说,“京城人都说照儿脾气不好,不是良配,但只有我这个当娘的知道,他这个孩子最是死心眼儿,对谁好都会死心塌地,从来不晓得变通为何物。日后嫁人啊……一定得选个咱们家能拿捏得住的,不然照儿受欺负怎么办。还有,让乔初员带着他去那些茶馆、书肆等读书人爱去的地方走走,也便于他日后看人——可不是所有读书人都一心只有圣贤书,有些人那心底可脏了。”
微风吹动着窗纱,给纳凉之人带来丝丝凉意,亭内说话声却渐渐停歇了。
申时,何似飞如约抵达赵麦掌柜的木雕店。
小二一脸陪笑着说:“小公子,我家掌柜现在楼上有一位贵客,他他以前叮嘱我,如果您来的话,先在底下歇歇。那位贵客也是突然来访,误了和您的约定,先给小公子赔罪了。”
何似飞并非不通情理之人,相反,他知道对于这种做生意的人来说,贵客什么时候来都得看运气。于是,他颔首后开始在木雕店打量这些时下流行的雕刻。
他不喜欢闭门造车,并且,何似飞深知,如果一直只靠着自己上辈子十九年学到的那点东西来‘装象’,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时代所淘汰。因此,能有机会多学习别人的作品,何似飞自然也是乐意的。他甚至都不觉得这种等待是浪费时间,毕竟此前他可没有借口一一打量店内木雕。
小二可能是被赵麦叮嘱过,生怕怠慢了何似飞,一直在旁边为他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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