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折断至落地这短短一瞬,云灼如同早有准备,指尖电光毫不吝啬地直击前方蛇群,只可惜数量众多,也无法像烈火点燃干木一般蔓延,直至焦黑色一点一滴在蛇群中染出一条曲折小道时,星临已经在云灼身后坐了好一会儿,他停下手时,看见星临托着腮,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
“偃术制造出的物件不都是靠蓝茄花汁维系吗?” 星临看了看云灼的衣角,又扫一眼前方,“这偃蛇的血液为什么是红色的?”
满地新折的焦黑中,掺杂着点点鲜红,在有限的光线里显得颜色深重。
云灼道:“是毒。”
这是十分常见的偃术防御手段。偃师将木头制成偃蛇,在蛇体内部注入毒素,獠牙锋利不可或缺,注入毒素时与真蛇无异,都以取人性命为最终结局。
云灼霜白衣袖垂在身侧,两点不起眼的鲜红点缀其上,近在咫尺,星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两点鲜红。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云灼说着,便向着高处阶梯走去,意欲去带回那昏迷不醒的扶木。
突然,他感到手臂一阵凉意。
他低头,疑惑地看着星临。
星临抓着云灼的手腕,“为什么不说?”
霜白衣袖被一双冰冷的手向上卷起,露出一半小臂——虽然那不是真正的毒蛇,獠牙注入的毒素却毫不含糊,紫色斑点如霉菌一般,在伤口处隐隐蛰伏。
“既然知道是毒素,被咬了为什么不处理?这也无所谓吗?”
星临抬眼看云灼,百分百清澈的关心。
云灼下意识地抽手,一切施救行为都会让他下意识地感到抗拒。
可云灼抽不开手,星临拽着他手腕向下拉,用着好强势的力气,好弱势的神态。
“低一点。”星临道。
星临的目光凝在那两点血洞上,又看见血洞的上方,衣袖堆叠处,掩盖着半圈暗粉色的齿痕,暗粉渡边的中央,是结痂脱落后已经痊愈的乳白,该是一圈齐整规则的疤痕。
那是一圈牙印。
这是他在云灼身上留下的痕迹,星临记得,那是偃人黑市的事情,他与云灼就击杀人质一事针锋相对,他在云灼身上留下的报复。他的痕迹现在正在白皙皮肤上毗邻着一个新鲜伤口,那伤口深邃,却不是他造成的。
星临注视那处片刻,忽然低下头。
他双唇再次覆上云灼手臂,这次不是牙尖齿利的报复,是覆在伤口上的毒素吮吸。
他的双手冰冷,口腔却是温热的,他用着自己的温度,覆盖新生成的伤害。
云灼的后退被星临阻断,他的指尖被握到泛白。
地底蓝白色的光中,无根的尘埃悬浮着,和重力玩着若即若离的游戏。
星临的发丝因脖颈垂下而滑落,他眼睫也低垂,安静也温柔,云灼看着这一幕。
有麻痹感自伤口处升腾而起,不知是毒性,还是别的什么未知的东西,转瞬间使他的指尖僵硬。云灼本就心烦意乱,此刻脑内更乱。
直至毒素和着血液流走,唇齿的温热仍然残留。
星临含着最后一口血,抬头对云灼露出了个大功告成的得意笑。
云灼心乱到极致,第一反应竟是怕他不小心咽下去。
“快吐出来!”
星临是个活够了的,他偏偏要跟云灼唱反调似的,云灼那句话刚刚冲出口,他挑着眉,刻意吞咽了一下。
他喉头滚动,云灼愣在这一瞬。
星临张开嘴,口中只残留着一层鲜红,温热的毒血已经漫过喉道。
“已经咽下去了。”星临笑道。
云灼这一刻的慌乱近乎是写在脸上,星临看得新奇,觉得十分有趣。即使他们置身于险境,远处蛇群焦黑,鲜红毒素涂地,都不妨碍他心情愉悦。
“哈哈哈哈……呕!”
星临没料到的,是云灼会做到这个地步——
——云灼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的手指已经探入他的口腔,指尖探得又急又深,压过舌根,沾着血几乎抵住那紧缩的喉头。
星临极度敏感,他反应异常剧烈。
完全是无法控制的,喉间的血顷刻反涌,津液透明粘连,血混着毒素,被星临一口吐在云灼摊开的掌心中。
这口血,本该属于云灼,在机器人的喉头往返一次沾满粘连液体,与致命毒素一起,浸透云灼的掌纹。
星临又趴在地上干呕了几声,将云灼的血与毒吐得干干净净。
他蹙着眉,闭着骗人的眼,微张着嘴,喘得很厉害,神情有些掩盖不住的痛苦,半晌,他才微微睁开眼,看着云灼,“也太……心急了吧……”
血无处可拭,云灼只将手垂在身侧,任那鲜红顺自己指缝肆意奔走,心绪堪堪平复了些,他知道是自己做出了根本没必要的事情。
“这毒对你也没用是吗?”像是理智回笼,云灼异常冷淡。
两根手指抽离口腔,血色残留,唇齿微张,皮肉下的骨骼起伏,眼睫随呼吸扑簌颤动,下眼睑红透,被痛苦渗透的星临总是最生动。
云灼看着,感到伤口上的温热已经冷了。
云灼自幼最不缺的便是注视与爱意,真情惯常围绕左右,辨识洞察真心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真情与假意那微弱差异之间,他总能有所觉。
一个人若是太真心便无法总是胜券在握。云灼深知星临取人性命易如反掌,现在他又要用爱来杀他。如果是蒙昧的受骗者,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假象中溺亡。可偏偏,云灼能感觉到冰冷和虚无。
星临逐渐平复,他睁开眼睛,笑道:“毒也不起作用。”
这一瞬的天真笑散了所有暧昧。
云灼对上的那双眼睛,每一处都像是用工笔将纤毫的美绘到了极致,那样纯粹,那样无情,这般历历在目,却更无可触及。
血淌过匀亭的指骨,像是透过皮肤渗入体内经久不褪。
云灼别开视线,“烦人。”
他声音很轻,耳畔仍有嗡鸣的星临没有听清。
机器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想要逗人类玩反而让自己吐了干净,他按住自己的脖颈,在阵阵窒息中不断平复呕吐欲。
云灼已经将外显的情绪全部敛回,星临只见他错开视线,侧颜浸在阴影中,面色不明。
星临不明白了,他帮他解决生命危险,得不到感谢也就算了,怎么又不高兴了。
那他也不高兴,他站起身来,决定不理云灼,想去到台阶上把扶木带着,想赶紧离开这里,却远远看见扶木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
扶木感到头痛,四肢也一阵麻痹,他艰难地睁眼,崎岖不平的山体在眼前糊成一片。
他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尚不清晰的视野中,有两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仔细看看,气质截然不同的两位,此刻有着同样基调的面无表情。
“这是怎么了?”
扶木抠抠自己尚且不算清醒的脑壳,怀疑云灼和星临在他不清醒的时候打过一回。
星临走过来,到下一级石阶上蹲身下来,将后背朝向扶木,“没怎么,你先上来。”
面前的后背纤瘦,扶木一时不太好意思趴上去,但又想起千丝万缕中的杀机中,那只稳稳扶住他的手,突然便觉得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他迷迷糊糊地攀上背,星临的声音近在耳侧:“这里机关众多,我们不要逗留,连公子都一时不察中了偃蛇的陷阱。”
“……偃蛇?”扶木茫然四顾,看见前方不远处有无数条木质颜色交缠盘踞,却已经有一条焦黑色小径横彻蛇群,他熟悉那样的焦黑颜色,必然是雷电之力清理出来的。云灼就在石阶的下方,衣摆处星星点点的颜色,鲜红得很刺目,刺得扶木瞬间清醒。
“少主被偃蛇咬了?!”扶木悚然一惊,“那玩意儿有毒!”
星临波澜不惊,在阶梯上定定地看了云灼一眼,“毒血已经被吸出来了。”
扶木已经无心去猜两人之间的怪异氛围,他很严肃地道:“普通蛇毒可以这样做,但偃蛇毒性剧烈,非同寻常,更何况这地方的出口不好找,纵然虹使体质异于常人,时间长了,毒性扩散可不是闹着玩的!”
星临背着他走向云灼,他双手比划着,希望两人能重视。可云灼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淡定样子,他看一眼星临的侧脸,这人更是对自己身处这蛇毒环绕的险境中不甚在意。
他心里更加着急,盯着星临就要再一通恫吓,可在下一刻,他却发现星临和平常有些许不同——
——他唇缝残留鲜血,双颊透着浅淡的血色,下眼睑也是一条血红的弧线,眼白里更是有血丝盘踞。
“你怎么脸这么红?”扶木惊呼,怀疑口中残留的毒素在侵害星临,“你有感到何处不适吗?”
除了方才的呕吐让喉咙残留疼痛之外,星临健步如飞。
“没有。”星临道。
星临快步走下去,同时感到扶木在他背上一阵捣鼓,恰好走到云灼面前时,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摊开,横在星临和云灼面前。
“快吃下这个。”扶木说道。
扶木手中一颗小丸子,是个不太规则的球形,颜色蓝中泛绿,明明是入口的东西,却显现出一种金属光泽,让星临想到热带雨林中的剧毒菌类,又想到化工厂的废弃垃圾,吞下就可以即刻与天使谈笑风生。
“偃蛇的毒素是偃师专门研制的,这是专门的解药,只不过模样有点怪……但其实很甜!”
扶木的目光殷切炙热,满心期待地盯着云灼。
云灼接过,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下。
星临诧异地看着云灼毫不犹豫的吞咽动作,心中道一句失敬失敬。
下一刻,扶木又拿出一颗直接拍到星临脸上。
星临被他摁得向后一仰。
“我都说了!那毒很是厉害!万一口中有残留的毒素,也可能致命!”扶木十分认真,“而且,吃了之后,就不怕再被偃蛇咬到了。”
扶木本想直接填入星临口中,可他目之所及只有星临的圆圆后脑勺,只能从背后用药丸盲狙星临的嘴。
星临面无表情地半回过头,去看背上那张皱眉严肃脸。
那药丸准星极差,力气倒不小,抵在他的脸上,硬是给他戳出个蓝中带绿的酒窝。
“还有吗?我要吃两颗。”星临硬邦邦道。
扶木一愣,“没了,我只带了两颗。”
星临开心地转回头,“那你吃。”
扶木道:“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快点吃。”
“我才不吃。”星临抬脚便走,几阶石阶下,便是那焦黑蛇身铺就的曲折道路。
扶木在星临背上张牙舞爪,“必须吃!!”
蛇群遍地,嘶嘶声隐约起伏,三人已经踏入其中,云灼在两人前方,将每一条跳出的偃蛇精准击杀,焦糊味道不断传来。
扶木以为星临还是嫌这药丸卖相太差,多少有点恼羞成怒,“你别小看那偃蛇的毒啊,一滴就能让你到孟婆那喝汤去!”
星临背着个音量不小的木头人,关切的叽叽喳喳声耳边风一样刮过。
没来由的,他觉得喉咙间遗留的疼痛感放过他了。
星临明明在笑,却像是不堪其扰,佯怒地撤走一只手。
扶木猝不及防,向一边歪倒坠去,趁他惊呼出声,那颗蓝绿药丸精准丢入他大张的口中。
吞咽伴着惊吓,完全是生理性的。
撤走的支撑又快速回归,星临捞住扶木,恢复原来姿势,像是无事发生,继续稳稳前行。
“蛇毒对我不起作用,保护好你自己。”星临说道。
药丸吞下,确实很甜,舌根处滞留的甜味在扶木口中逐渐散开。道路过半,鲜红毒素渐染云灼的白色背影,间或有逃逸的电光滑过星临与扶木的身旁。
“星临。”扶木语气有些别扭。
星临脚步不停,“又怎么啦?”
“谢谢你背我,”扶木盯着地面,“还有刚才,在机关阵里救我,也谢谢你。”
扶木的“谢”字一出口,星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第47章 风来
这措辞星临见过无数次,而措辞表达的客体从来不是他,此刻他面对这样一个感激的刺激,反应回路十分生涩,他程序化地回复道:“我的荣幸。”
随即他意识到这回复太过生硬,程序化的设定使他的措辞既跨文化又偏离本人。好在扶木此时无暇顾及他这一句简短的怪异。
扶木被自己尴尬得头晕眼花,心提到嗓子眼,他清了清嗓子,想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他硬着头皮道:“我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对你有些偏见,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
星临道:“我知道。”
扶木道:“直到后来对你也不是很信任。”
星临不明白扶木为什么突然开始说废话,“这我也知道。”
星临的反应看起来颇为冷淡,这类表面看似不在乎的态度,扶木很是熟悉,他惯性认为星临内心必然在恼怒,赶忙弥补道:“别急!先别生气!这些都是我以前的看法,都说了是偏见了!”
星临深感莫名其妙:“我没生气啊。”在生气的另有其人。
扶木认真安抚:“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觉得你可能……可能算是个好人。”
星临反响平平:“哦,谢谢。”
星临思索了一下,又道:“因为我救你一命,就对我有这么大的改观吗?”
扶木一愣。
星临继续道:“我救你一命,不也还是杀了木屋里的那个无辜女孩,怎么就能突然变好人了呢?”
这一席话颇为不识好歹,可星临的话语里没有带任何情绪,他疑惑得纯粹,他从来不清楚他到底该钻进人类设定好的哪一版道德标准,才能被世人判定为“值得被接纳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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