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过程,令人痛苦,令人良心难安,令人辗转反侧、夜夜难寐,很多人都做起了彻夜的噩梦。
为了不那么痛苦,不知是谁先戴起了面具,也不知是谁先传唱起了远古的神话。
投票渐渐变成了神选的仪式,变成了无差别的抽签,变成了所有人一起毫无负罪感地杀人。
猫头鹰的面具、麻雀的面具、鼹鼠的面具、狐狸的面具……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没有人能看见自己将要吃掉的人,他的脸和表情。
戴上面具,就不知道周围一起在吃人的,究竟是不是人。
也许,坐在自己旁边、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那块肉的不是人,而是桃花林里的妖怪,一切都是他在作祟。
戴上面具,也就心安理得。
江辞月缓缓摘下了脸上的白鹤面具。
莫大的悲悯之情使他深深叹息。
他明白了桃源村中的信仰和苦衷,但他没有办法原谅这些人。
他扫视着所有的面具、所有面具下的人,对他们说:“你们皆有罪,你们不能再错下去了。”
所有村民都用愕然的眼神看他,就好像看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江辞月道:“就算再艰难的时候,吃人亦是极大的罪业。祀鬼节必须停止——”
突然,有个小女孩问:“为什么吃人不对?我们的牛也会吃肉呀。”
江辞月顿了一下,道:“因为人有慈悲之心,这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
“可是不吃肉好容易饿啊……饿了,插不动秧了。”女孩说。
人群中有短暂的骚动,也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所以他们显得胆子很大,甚至敢于对江辞月叫嚷道:“你自称是仙人,可是甚至不能让我们吃上肉!”
“明明就是桃花林里的妖怪,每隔十年都要来村里大吃大喝!”
“他想要桃源村发生饥荒,让我们朝不保夕,才能把我们都吃干净……”
“那说明他怕我们人多,人多力量就比妖怪大!兄弟们,不要放他妖言惑众!快去拿公鸡血和桃木剑!”
他们并肩上前,从身旁志同道合之人的叫喊中,得到更多的勇气与愤怒。
有人甚至抓起了脚边的农具:“我们今天就应该试试,能不能把妖怪打死!以后就再也不用供奉它们了!”
嗒。
江辞月将手中的白鹤面具弃置在地,轻声叹息:“一错再错。”
对于这场争执,段折锋始终冷眼旁观,直到这时,淡淡讥嘲道:“是非不分,黑白不辩,一群端起碗等着吃人肉的妖魔,倒在这里指责别人是妖怪,不觉得可笑么?”
他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因为江辞月很难过。
江辞月低声道:“师尊说过,不能不教而诛。如今桃源村人会变成这样,绘卷本身亦有问题。就算要处置他们,也该先把他们带出绘卷……”
段折锋说:“你看他们的样子,会跟你走么?”
“总要试试。”江辞月认真地说。
他回过头看向桃源村民,朗声道:“明天,我要在这里开坛讲道,告诉你们错在何处。如果有人愿意跟我走,我会带他离开绘卷,看一看外面是什么样子——届时,你们就会明白,桃源绘卷中只不过是天地一隅、何其之渺小;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又何其之可怜!”
——师兄总是这样,他充满了理想。
——在他身上,仿佛有一层可怜、可叹、可爱、可恨的光圈。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只会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前世,江辞月发现桃源村的秘密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妖怪”吃掉了麻雀。
桃源村的最后结果,是泯灭于“创世天神”的愤怒之中。
而今世,段折锋忽然很想纵容一下小师兄,听听江辞月会讲什么道。
桃源村人虽然愚昧,但是并不愚蠢。
他们意识到自己毫无准备,不可能敌得过拥有法力的江辞月,于是假意答应听他讲道。
实则在这天晚上,家家户户磨砺刀刃、捆木制甲,只等第二天向妖怪发难。
而第二天,江辞月开坛讲道。
他先讲德经、道经,又传诗、书、礼三篇,将圣人之言尽数传授。
然而,时至正午,台下哑然无声。七百年过去,桃源村的文化早已断续失传,与外界囧然相异。
村民们冷若冰霜,不受触动。
到了午时,阳气达到极限,是民间所谓的“吉时”。
村民们心生歹意,许多人偷偷将手伸到身后,就等着长老一声令下,便取出一张面具戴上。
但也正是这时,一片桃花落在江辞月的掌心。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
他忽然道心触动,目光看向了遥不可及的天际,眼神空茫道:“井底之蛙,不可语于海……你们可知道,当你们在桃源绘卷中涸泽而渔时,外界有百川万里东到海,日月星辰出其里,大鹏刷翮谢溟渤,青云万层高突出。”
嗡然一声轻响,江辞月眉心微动,灵窍中慧光顿生。
——金丹初现!
在江辞月双手所结的太极阴阳印中,忽生一头金翅大鹏鸟,携带万里海涛的潮声,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飞举而起,没入云霞里,张开金光辉煌的双翼。
霞光四射之中,人们看到江辞月心中的大天地。
他们从未见过这一切——
那是在龙门天池,有黑鲤脱鳞化龙,应龙昂首而鸣,天地间忽然风起云涌;是在九幽黄泉中,万千魂魄结队而入,生死功过在此定论;是在天涯海角,扶桑若木攀天而起,金乌东出西归,肆意驰骋神陆十四州;是在无垠归墟,万万年岁月应无量量劫,悄然寂灭;也是在灵犀山顶,天道金轮轮转,黄钟大吕之音飞度灵州九万里,彻然于天地万物之间。
江辞月心中的这道圣音,如今也彻然于桃源绘卷之间。
自出生起就从未离开过桃源绘卷的人,乍然得见这无比辽阔的苍茫天地,霎时间只觉得天灵洞开、心潮澎湃。
讲坛下,有人面露茫然之色,有人痛哭坐倒在地,有人满怀敬畏地叩拜行礼……也有人骇然失色,指向江辞月道:“快动手,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
第25章 绘桃源(4)
在大千世界、森罗万象之前,桃源村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有人在喊:“别让他继续妖言惑众!”
但此时没有人能动弹,每个人都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震撼表情。
壮汉——大张摘下了脸上的鼹鼠面具,不觉间泪流满面:“世间真有这么大的场景吗?如果我们生在这样的世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饥荒,不用再进行祀鬼节,阿芳也不用死……”
“那都是假的!”一个豺狼面具的人厉声喝道,“我长这么大就从来没见过这种动物,怎么可能有动物长得比牛还高大?那它的蹄子岂不是要被压扁了吗?这都是凭空臆想、虚构出来的东西,妖怪就是想骗你相信他而已!”
大张茫然地问:“都说‘眼见为实’,如今我都已经看见了这么真的动物,这么真的‘海’,还有江辞月这样的神仙手段,难道这都是假的?”
豺狼面具反驳道:“这些幻象难道可以触摸到吗?难道可以和我们互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改善吗?有它和没它都是一样的,什么也不会改变,就像你脑子里的幻想,只会徒增烦恼和欲望罢了!既然根本没办法证实真假,那它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只要当做不存在就好!”
大张似乎愣住了。
台下又有一位老妇人,慢条斯理地劝道:“你仔细想一想两边的话啊,大张。我们觉得,他就是个桃花林里生出的妖怪,变出各种巨大之物来蛊惑人心,骗你进桃林里吃掉你;可是他却说,咱们的世界外面还有一个大世界,大世界里有各种动物,还有管理生死轮回的东西,就连太阳和月亮都是妖怪变的,而我们只是画里的小人——这岂不就是妖言惑众吗?如果我们是画里的人,那应该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片,怎么会在这里这么生动地延续了七百多年呢?大张啊,你到底是要相信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乡亲们,还是相信这个一开口就全是无稽之谈的外来人?”
大张颓然坐倒在地,沉默不语。
此时,江辞月眉心跳动,金丹初成,已经距离金丹期只有一步之遥。
可他修为再精深也好,还是那个不懂骗人的江辞月。
他设身处地,站在桃源村人的角度上想,也认为他们的想法是极有道理和逻辑的。
他轻声叹息,忽然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段折锋,他想:小师弟那么会骗人……不,他那么聪明,肯定有更好的办法。
段折锋感受到了江辞月的视线,心中暗笑:小师兄还是稚嫩了些,不过,遇到难题的时候知道求助,光这一点就比长大后可爱多了。
他沉吟片刻,看向大张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你可知道这个道理?”
大张默默点头。
段折锋又道:“想让井底之蛙承认的话,就非得带它去到大海不可。但井蛙从未离开井底,只当这口井就是整个世界,看见太阳也以为它只会在正午的井口出现片刻,以为这就是世界运行的规律。要带它离开井底,它以为就是要它死亡,又该怎么办呢?”
大张嘴唇开合,不知道怎么回答,无助地环望四周。
段折锋淡淡道:“总要有第一个尝试的人。不然井底之蛙世世代代困于黑暗的井底,明明生于这个灿烂的世界,却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不觉得遗憾吗?族群胆怯,不敢出去看上一眼,这是为了更好地繁衍;但你个人却可以勇敢,你可以替他们去走、去看、去见证这一切,然后回来告诉他们,我们口中的‘天外天’究竟是不是真相——难道你不愿意为了这些人而冒险一试吗?”
大张愕然许久,突然好像懂了什么,说道:“是、是啊,总得有人试一试!哪怕不成,那也证明了桃花林的妖怪真的不足以信任——”
“不错。”段折锋道,“冒着你一条命的风险,可以为后来万代之子嗣找到真相,你如何选择?”
豺狼面具的村民突然叫道:“他、他在蛊惑大张哥!他明知道大张哥那么好,他肯定愿意的!”
然而,大张激动得不能自已,回过头道:“我愿意!我想看一看那个世界的真假,我想的……我要为乡亲们出去看看!如果我回来了,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你们就小心这些妖怪,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豺狼面具说:“你怎么不问问他们准备怎么带你走?”
江辞月道:“你们的身躯乃是绘卷中的灵气所化,自然不会带走。我会点化你的三魂七魄,离开绘卷后,暂时居于一个纸人力士身体中,届时你就可以亲眼看到天外之天。”
大张犹豫了片刻:“就像传说中的灵魂出窍那样吗?”
“此乃‘生魂离体’。”江辞月纠正道,“只要听从我的指示,届时还可以安然回来。”
“那身体怎么办?”
江辞月道:“就躺在原地,不必过多的照顾。七日之内,生魂归来,就可以复生。”
大张听后,连最后一丝疑虑也没有了,当即跪下叩首道:“多谢仙人送我这场造化!请允许我先回去向亲朋好友道别,天黑之前,我一定会回来完成约定的!”
除了大张之外,也有数人意动,他们提出:如果大张能够回来,他们也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江辞月一一应下之后,就说:“我就在讲坛上等你们归来。”
众人纷纷拜谢后,各自回家交代事情。
广场上,顿时只剩下江辞月和段折锋二人还在原地。
而豺狼面具等人,则警惕地把守着各个入口,像是在防备他们突然动手或者逃走。
此时,江辞月低声叹息,道:“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吧。”
段折锋道:“我本来以为都已经没救了,没想到还有人能感悟。师兄,你虽然不懂话术,但或许……有时荒谬的真相反而更能打动人。”
江辞月重复道:“‘荒谬的真相’么……”
段折锋望了一眼桃源绘卷中一碧如洗的天空,忽然道:“师兄,如果有一天一个陌生的仙人降临在我们的世界,告诉你其实一切都是假的,灵犀宗、大梁朝、神陆十四州……在我们看来的大世界,其实也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井中界。你会相信吗?”
江辞月愣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我也会像今日桃源村人一样愚昧吧。”
“我知道结果,师兄。生活美满、没有缺憾之人,都不会相信。”段折锋低低地笑了,“无关是非对错,人性而已。”
他们在那里谈笑等候。
然而,一直等到天黑为止,火光四起、人影幢幢。
大张等人,始终没有回来,践行承诺。
江辞月站起身,掐指算来,眉宇间突然流露出惊愕之色。
“不用等了!”
豺狼面具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提着开了刃的长刀,慢慢带人将这里包围了起来:“大张他们已经不会来了……”
他身后,有人扶着猫头鹰面具的长老——他们将长老解救了出来,而后者十分虚弱,勉强被撑着行走。
“妖怪,休想从我桃源村里带走哪怕一个男丁……”
江辞月冷声道:“你们杀了他们?”
“我们不想杀人,其他人都只是关了禁闭而已——他们的家人都说要这么做!”豺狼面具痛苦地说,“大张哥实在是太顽固了,他一定要出来,我实在不得已才会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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