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凝着他,蓦然笑道:“倘若我说受了伤如何,若是没有受伤,又如何?”
按照刚刚在殿上的情形来看,恐没这么师慈徒孝,这话听着恳切,可似乎话里有话。
这倒叫叶培风一时语塞,他有心想出手,又怕师尊是因为大师兄的事故意试探,等着生异心的人自动跳出,自己此刻要是妄动,只怕就一命呜呼了,便深深低头:“徒儿只是担忧师父安危,并无他意。”
“我有说你有其他意思吗?”
叶培风听他语调渐沉,口吻仍如往常般喜怒不定,不由得回忆起师尊的各种手段来,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冷汗潺潺道:“徒儿知错!”
“既然知错,那必要受罚。”于观真不紧不慢道,“你说是么?”
“是。”
叶培风抬眸望去,只见师尊脸上竟是笑意盈盈,不由心念转动:倘若师尊当真重伤,此刻必然会先出手以求抢夺先机;既是如此不设防地等着自己,想来这伤必然不重,或是留有余力,正等着第一个出头鸟杀鸡儆猴,出手纵然能试探出一二,可我何必为他们做垫脚石。
夜间幽暗,只有盈盈烛火与几颗嵌在柱上的珠光照得明亮,显出于观真似笑非笑的脸来,他的眼半睐着,有种漫不经心的风情,叫人看了腿软。
而叶培风此刻背上冷汗滑过,全身骨子都被醋泡化了,伏在地上。
于观真其实还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处置叶培风,十大酷刑倒是在脑子里,他还看过不少中外的花样,问题是看归看,让他上手操作,那实在是为难人了。
他到底是一个长在红旗下的小老百姓,毕生愿望是世界和平,唯一碰过刀子的活是切水果,哪干得来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气氛一时沉寂。
于观真仔细想了想今天这群徒弟的模样,他们既然如此害怕,以前肯定挨过不少毒打,必然经验丰富,于是开口道:“怜你今日追击有功,这责罚就由你自己挑选,如何?”
“徒儿谢过师尊。”
叶培风自以为会过意来,心中暗暗揣摩,他料定师尊必然受了伤,否则怎会如此耐心地长篇大论,早已抽过鞭来。可到底是多重的伤,又是不是等着将他们几个一网打尽,却实在试探不出。
不过房内并无血腥气,更没什么伤药的味道,连蛊虫都不曾躁动,想来杀一个人的余力必然还留存着。
叶培风心念一转,当即打开虿盆机关。
原主人豢养了不少蛇虫蛊物,房内就有“虿盆”,里头曾有百余条毒物,互相吞噬之下,最终得出一只蛊王,又用蛊王繁衍出数百条食腐虫,是极有效的疗伤圣物。食腐虫疗伤极快,可噬肉之苦却令人不寒而栗,往常师尊在他们几个弟子身上试药试毒之后,待到伤口溃烂,总会再用食腐虫折磨他们一番。
虿盆当然不止是个盆,而是一方很小很小的池,密密麻麻的食腐虫盘踞在底下,蠕动时犹如黑色浓稠的汁水在翻涌,这群虫子嗅到他身上的血气,当即骚动起来。
于观真居于高处,自然一眼就看见了,顿时寒毛倒立了起来,他没想到房内居然还有这样的机关,不由得万幸起自己被伤势折腾得半死,没来得及到处乱碰。
与鲜血不同的腥气弥漫在空间里,令人作呕,于观真赶紧转移视线:“只是如此?”
“弟子……弟子知道此法讨巧,只是伤重在身,恐不便为师尊效力。”叶培风当他是不满意,便有意将伤口震裂开来,虫子便骚动得更为猛烈了,“弟子也是想为师尊早日拿下那逆徒。”
于观真便没再说话。
叶培风见他不语,当是应了,恐久拖生变,当即跃入盆中,顷刻间数条虫闻血气而动,顿时密密麻麻地涌上身体。这食腐虫食腐肉为生,身上会分泌出种特殊的粘液来令伤口愈合,生人被活生生地吃着肉已经令人痛苦万分,这种疗伤粘液还刺痛无比,上药与受刑并无不同。
叶培风曾经怀疑食腐虫的副作用根本就是师尊故意培育出来的。
数百条食腐虫在伤口啃噬爬动,饶是叶培风这等心性,也不由得惨叫出声,脸色扭曲,他知师尊最爱折磨人取乐,不敢忍耐,声音越发骇人。
于观真故作不耐烦的模样抚额等待,实际上是在遮掩视线,心中不由打了个冷颤,比起同情倒更多是毛骨悚然,心中一清二楚:“这地方没个善类,这人现在是受害者,只要我一暴露,躺在底下惨叫的受害者就成了我,看来得想个办法离开。”
“好了!”于观真等到叶培风声音渐弱,这才故作不耐道,“听得人心烦,滚出去!”
叶培风如蒙大赦,这食腐虫疗效虽好,但实在疼痛难当,若非必要,他宁愿伤好得慢一些,也不愿意得这样的便宜。
当即将身子一抖,只稍稍使了点暗劲,就将身上的食腐虫震回盆中,叶培风见师尊眉头紧锁,并无往常取乐之心,不由心中奇道:“看来峥嵘果真不凡,竟能叫师尊如此反常,看来我得想个法子取来,那时再推说是白鹤生所藏,坐享渔翁之利。”
心念转动,叶培风越回地面,将机关重新关闭,这才行礼道:“叩谢师尊,弟子告退。”
待到叶培风安静地退出殿外,于观真总算是松了口气,背后已叫冷汗湿透。
这都不知道是在惩罚谁。
只不过这时候已经是骑虎难下了,除非于观真不要命,冲出去拼一拼死了能不能回家,否则这种日子还得过一段时间。
往好的方面想,起码受罚的不是自己。
以精神胜利法安慰了一番自己之后,于观真才发觉自己身上的伤势隐隐作痛,他本来还打算仔细想想现在的局势,可实在痛得受不了,干脆由坐变成躺,总算稍稍缓过点劲来。
还有件火烧眉毛的事,得找个大夫赶紧把伤养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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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于观真忍痛睡了一夜,大概是身体记忆,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了。
他醒时天还黑着,口渴得厉害,就摸索着喝了碗过夜茶,只觉得全身发冷,头晕目眩,险些走不动路,没办法又坐在榻上休息一会儿。这伤无处不痛,活像被一辆大卡车碾个来回,只能期望这会儿的大夫医德跟能力相同。
毕竟看昨天那二徒弟的模样,指望摔盆是没念想了,别放鞭炮庆祝都够呛。
只不过怎么出门,还得想个门道,听之前的话,这地方还有个什么万毒林的禁地,最好是拿张地图了解下东南西北,防着误打误撞闯进去。
出门在外,钱也不能少。
这时外头忽然亮起光来,是侍女提灯在外,轻声问道:“主上,传膳么?”
于观真应道:“进来吧。”
侍女们目不斜视,鱼贯而入,一半服侍于观真梳洗挽发,一半负责布菜舀粥,粥要早盛,好散热气。
要不是性命更重要,其实于观真也很享受这样的腐败,只是铜镜被磨得发亮,能照出他惨淡的面容,想来要是再继续下去,脸色恐怕更要难看。
于观真才用过早饭,就听见娇弱的女音在外响起:“玉奴,师尊起了吗?”
这声音隐约有几分耳熟,于观真听出是昨日那个作壁上观的女徒弟,这姑娘说话不多,一股子弱柳迎风的模样,只不过待在这群人里,恐怕也不是个真娇弱的。
于观真没有开口,侍女当然不敢做主,只听玉奴回道:“主上起了,正在用膳,还得请三姑娘等一等,可是什么急事?”
“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那扶鸾的又送来请帖,知师尊道法高妙,邀去吃宴,说是有宝剑出世。”三姑娘巫月明看着娇娇怯怯,其实惯会口舌,“他家虽是小门小户,但这帖子是给师尊的,我总不好做他老人家的主,因此来问上一问,到底给个回应。”
昨日的事,叶培风虽没说话,但见他状若无事,也知是吃了个闷亏,这扶鸾只是小事,怎么说都成,要搁在往日,巫月明也就自己掩下了,倘要问起来,就道小事不劳师尊挂心;如今要来试探情况,正巧需要个借口,话风自然大转,便说是不敢做主。
扶鸾是什么?
于观真心中一阵嘀咕,可转念一想,又不禁喜出望外,这真是打瞌睡的送来枕头,管它是什么,总之能找个理由出去了!
“唤她进来。”
侍女轻应一声,这便轻移莲步出门去,将巫月明请进房中。
巫月明原先在房外与玉奴谈起此事,就是想试探口风,若师尊发怒,让侍女传话,也可不伤颜面。
如今将自己唤入,必然是有些兴趣,不由得暗喜。
巫月明当然不敢慢待,进房跪禀道:“这等小事原不该惊动师尊,只是师尊素来爱宝,徒儿又怜蓝家赤诚,想那叛徒的事恼人,怕师尊伤了心神,便斗胆来求,还请宽恕。”
这姑娘倒是很知好歹,话说得滴水不漏。
于观真被捧得很是舒服,见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暗叹:“光是这两个徒弟就鬼精鬼怪,还不知道另外有多少妖魔鬼怪。”
“看来你对这蓝家很看得上眼。”
于观真屈指在桌上轻轻一叩,叫巫月明皮肉登时一跳,她忙强作欢颜道:“哪里,那蓝家只不过是先人传下几本古籍,会点请仙扶鸾的本事,知些趋吉避凶的命理,蒙蒙凡人倒罢了,弟子随师尊修行多年,怎会看重他们。”
嗯?原来这还是个仙侠世界吗?
昨日于观真本想从有关“自己”的消息找起,可惜二弟子的一番操作让他彻底打消在这间房子里乱翻乱摸的想法,毕竟要是摸出比那些虫子更可怕的东西,他实在没办法解决。
人会听你讲话,虫子可不会。
于观真又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两日,蓝家信中说其实一月前就有动静了,只是不敢确定,直到前日藏锋客出现,他们才敢送信来。”
于观真沉吟片刻:“藏锋客?”
巫月明顿时心中一紧,将身体与地面贴得更紧密,生怕被瞧出半分异常:“他虽是您老人家的手下败将,但确是剑中高手,能得他青眼……”
于观真打断道:“既然如此,你去安排吧,越快越好。”
巫月明不曾料到如此轻易,顿时呆立在原地,很快又叩首道:“是!”
原本于观真以为要等上一两天才行,哪知道这个女徒弟话说得漂亮,办事也十足漂亮,于观真说越快越好,她竟然当天下午就将一切准备齐全,来到房外问他的打算。
恐怕送瘟神的速度也只是如此了。
好在于观真也正希望自己能走得越快越好,因此他并没有责怪巫月明的速度,反倒赞赏了她的效率,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尊上和颜悦色了不少。
按照常理,于观真既要出门,大弟子白鹤生已经叛逃,本该由二弟子叶培风跟随,可于观真是差巫月明去办这件事,便是默认由她随行,又没别的吩咐,因此其余弟子仍得继续追查白鹤生的行踪。
师父出门,几个弟子自然得外出送行,巫月明落在后头与师兄弟们跪在一块儿,见着于观真上了轿,正要跟上去,忽听起身来的叶培风道:“师妹好手段,倒是二哥说得不对,这追杀白鹤生的麻烦不管落在谁头上,总归是落不到三师妹头上的。”
挽着长辫的巫月明回过头来甜甜一笑,眉目仍如之前那般顺从温柔:“二哥说哪里话,师尊心情不好,三妹不过是略尽孝心罢了。”
叶培风冷笑两声,抬头见着轿子下山路,不多会儿就快见不着影了,便提醒道:“师妹还是快些追上去吧,免得师尊寻不见人。”
巫月明盈盈一笑,她脚下轻快,如林中小鹿般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
莫离愁从容起身,望着远处的斜阳,知道没多久就要天暗,再没多久就要天亮,天地从来一成不变,然而许多人与事却会在这日复一日的交错里变化。
他忽然开口道:“接下来就看巫月明的野心能有多大了。”
厌琼玉没想深,只当是在说争大弟子的位,待要笑,又怕叶培风生气,便轻轻跺了跺脚。
叶培风的脸色竟然舒展开来,如春风化雨般:“不错。”
第5章
轿子不大,长长方方,横过来像个棺材。
巫月明将轿子铺得很柔软,也很舒适,连同轻飘飘的帘幔都透着香气,纵然在里面睡上一觉都不会觉得难受,然而于观真连眼睛都不敢闭。
他生怕醒着时是轿子,闭上眼睛后就真成了棺材。
这几个精悍的轿夫健步如飞,好似腾云驾雾一般,于观真偶尔撩开帘子往外观瞧,见着山山水水越过眼帘,日头西斜。
巫月明本在轿前服侍,不知怎么,好似后头长了眼睛一样,很快就倒退回来,凑在边上恭敬询问:“师尊,可有什么吩咐?”
于观真平淡道:“只是看看。”
经历过昨夜一遭,于观真已会意过来,寻思道:“这几个徒弟互相猜疑,不能齐心,心底都盼望着旁人先做这个出头鸟,两败俱伤后捡便宜。八戒排行第二,所以昨日才来说那几句话过场,看来是要轮番上阵,好在他们算盘打得精,心思却不同,否则昨晚上我就血溅五步了,正好借这个机会逃跑。”
他本想记住山路,哪知道地势崎岖复杂,巫月明等人走起来快如疾风,一刻未歇,只得作罢。
虽然想着怎么都不该睡,但是于观真无所事事地坐了许久,仍是在轿子里睡着了,好在不光巫月明不敢动他的帘子,连夜间清风也不敢。
等到他醒转时,外头已经热闹起来了,他们已然进到官道之中,暮春三月花开得正好,许多游人出行,连轿夫们的脚步都和缓了不少,可速度减缓,颠簸的程度却大幅度上升。
于观真睡了一觉初醒,阳光洒进来,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竟然有种恍若隔日的感觉,哪怕他的肺都快要被晃出来了。
上了官道就离山阴县不远,蓝家精通扶鸾问卜,在当地极有名气,与官绅豪门交往密切,得消息后一早就差人在城门外等候,备了顶小轿,四个轿夫候着。
管家与巫月明打过几次交道,认得她的容貌,见她今日竟然服侍在轿旁,不由得有几分惊讶,倒没傻到问出口来,只愧道:“竟有这么多仙长到来,倒是不曾准备,请仙姑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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