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循声望去,果然是巧燕。
空气里传来冷透骨髓的寒气,外头行走的东西似乎挂着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脚步声简直如棒槌在众人心头的大鼓上重擂,一下紧接一下。
蓝夫人似乎就快要受不了了,简直要昏过去,当即推搡了把原无哀,小声尖叫道:“你们……你们还不去捉鬼!原先一直说什么鬼,也都由你们,前日都害人了!难道,难道——我们花钱请你们来骗吃骗喝的不成!”
她大概是昨天与丈夫通过气了,知道崔嵬输在原主手底下,便又将自己当成了缥缈峰庇佑下的蓝家。
蓝老爷脸色古怪,一时间却也没有说什么。
原无哀皱起眉来,想来在蓝家多日,他大概还没受过这样的欺侮,却也不便与凡人计较,正要起身来,忽然听巫月明道:“你们家二少爷难不成是被你们推到井里淹死的?这才化作水鬼来索命。”
蓝老爷的脸色不好看,不过要比他夫人冷静多了,勉强镇定道:“仙姑真会说笑,不过是来路不明的恶鬼找上门来,我那二弟是突染恶疾离世的,怎么会是水鬼呢?”
巫月明欣然指向角落里的丫鬟,漫不经心道:“我耳朵不错,这个小丫头刚刚可是清清楚楚地说了句二少爷,难道自家人还能认错。”
“巧燕!”蓝老爷顿时瞪过眼去,目光里的惊惧化作了恶毒,“你怎敢在仙姑面前乱讲话!”
巧燕慌得六神无主,瘫坐在地,结结巴巴道:“我……我……”
原无哀却摇摇头道:“我们之前也有所怀疑,还去查探过下葬处,二少爷确是病死的。外头这鬼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可行走过处却没多少水迹,浑身阴寒,恐怕只是借了二少爷的魂,我们本以为关键是在古井之中,不过如今看来,也许是有人故意误导。”
那蓝夫人被下人扶着坐在椅子上,哆哆嗦嗦,声音都抖成一节节:“休管那东西是什么了!你们……你们不是神通玄妙,只管将那东西打散了不敢再来!不就是了!”
原无哀顿时皱起眉头来,他们已说清外头确实就是二少爷,万没想到蓝家竟如此不念骨肉恩情,开口便要打要杀,只是不便直言,又道:“要是实在没有办法,也只能如此。”
巫月明却道:“这鬼不是不害人么?”
“正是不曾,我等才留手,不过要是背后的确有人,只怕姑娘之前的行为已经打草惊蛇,我等又不便久留——”
巫月明脸上笑着,眼底却是冰冷:“噢,那不妨问问蓝老爷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来这一箩筐的仇家?”
还不等巫月明看过去,蓝老爷就已经叫天屈起来。
“我蓝家在这山阴县里不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多少也有几分名气,修桥铺路哪样善事没做,乡里乡亲不知送了多少急公好义、乐善好施的牌匾来。仙姑此话真是冤枉死了我,世间魍魉鬼魅无数,家父又常为人扶鸾问卜,难免被不干净的东西沾上,要是真有什么仇家……”
他话风一转,又哀哀哭嚎起来:“哎呀!可怜我那二弟才走不久,竟被孤魂野鬼冒了名来家中捣乱,还请几位仙长大发慈悲,捉了这鬼物,叫我家宅清净,保得平安。”
巫月明冷笑道:“慌什么,我又不曾摘了你家的牌匾,不过那牌匾是你先人传下,又与你有什么干系,倒净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二弟说不准是活生生被你气死,人才走,茶就凉,亏你哭得情真意切,还不是将沈秀娥赶回家去,想来你二弟那份田产早已被你吞尽了。”
蓝老爷的脸顿时开起染坊来,难看得厉害:“仙姑这是说哪里话,我那弟媳不贤,又蛮横无理,才被一封休书赶出蓝家,与我何干?”
蓝夫人正要说话,被巫月明一瞪,顿时缩回去了。
两个少年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本来就只是顺道帮忙管这手闲事,哪想到里头竟然有如此多弯弯绕绕。
“走。”
崔嵬又再开口道,他说话不多,对蓝家的人与事也兴致缺缺,看上去简直没有七情六欲一般。
等到崔嵬站起身来,长袖飞卷,简直如同一柄利剑出鞘,他身上那种怪异的格格不入感终于有了解释。
他既不是客人,也不是主人,不过是天地间的过客。
原无哀跟狄桐在他面前简直乖得像两只小绵羊,将剑解下握在手里,跟着崔嵬往屋外去了。
崔嵬一走,厅堂里当然没人再留,全涌在他身后,乍一看简直像是在玩老鹰捉小鸡,居然将于观真与巫月明冷落在厅堂之中。可见这些时日来,崔嵬必然给予这些凡人无限的信心与安全感,这倒也不奇怪,于观真第一次与他见面,就已经忍不住想要跟在后头了。
巫月明气得浑身发抖,她紧紧抓着桌子一角,将那角直接掰断了下来,牙关死咬:“蓝家竟敢!竟敢如此看轻我!”
于观真却觉出几分玩味:“想来蓝家怕巫月明又玩驱鬼的手段吓他们,一个个谁也不敢跟着她。这蓝家到底打算如何收场?”
第13章
巫月明在厅堂里环顾一圈,见巧燕还没出去,便故意问道:“小丫头,你们家二少爷到底葬在何处?”
巧燕只当她是要问水鬼的事,居然很老实,抹泪道:“见过仙姑,二少奶奶生平最爱海棠花,少爷他病时曾叮嘱过,死后要在坟前种上几株海棠。大少爷,哦不,老爷说红珠园的海棠最好,就将二少爷埋在了海棠苑里,确实不在水井之中。”
三人落单,正好可以落井下石,撒谎坑家主的机会,巧燕居然一点都不会把握,她说完又很快呜呜哭起来:“二少爷……佩剑的仙长会不会伤了二少爷——”
于观真昨夜已经知道答案,暗骂了几百句晦气,便又问道:“海棠苑发生过什么异样没有?”
“这……”巧燕思索了下,她轻声道,“有是有,二少爷来的前一天,有人听见他的房间里有声音,嗯……二少爷跟二少奶奶都喜欢海棠花,有时候会住在海棠苑里。还有人说自己看见了影子,然后第二天二少爷就回家来了,大家都说是二少爷有心事没交代完。大少爷……老爷他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些的,大家也不敢乱说什么。”
蓝老爷特意请他们住在海棠苑,必然不是随手为之,他虽然不准下人嚼舌根,但心里也怀疑是自己二弟作祟,可又不敢往那湖心岛里去。因此将剑阁弟子安排在家中保护自己,而巫月明与自己则被安排到了海棠苑里去观察。
好一个蓝老爷。
于观真轻啧了声,见巫月明奇怪地望着自己,心中不由得一凛,顿觉自己单独跟巫月明待在一起也不太安全,于是很快又道:“我们也去看看。”
巫月明将疑惑抛到脑后,硬生生将自己满脸的狰狞转变成笑脸,这打算正合她意,当即眉开眼笑道:“既然师尊有兴趣,咱们就去走一遭。”
蓝家这一大群人总不能走得无声无息,更别提地上还有些许痕迹引路,于观真两人很快就赶到了花园处,这时人倒是一哄而散,有藏在房内的、有藏在走廊上的、有抱着柱子闭眼不敢看的,甚至还有躲在草丛里瑟瑟发抖的……
于观真终于见到了鬼的真面目。
他罩着件大袖衫,形容枯槁,四肢纤瘦,确实是久病之人,此刻正站在海棠花前痴痴凝望。
只是全身虚幻,透着寒凉的水汽,难怪剑阁弟子猜他被藏在古井当中。
蓝家夫妇则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看着这鬼的模样十分惊恐,简直就差把心虚写在脸上了,从打架的牙关里还能挤出两个字来:“二弟……”
于观真心中奇怪,这鬼看来就是二少爷了,看着的确像是淹死的,可下人都说二少爷被埋在了红珠园当中,土葬跟水淹可不一样,难不成浇花时进水了?又或者湖心岛四面环水,只是那也淹不着他啊。
于观真对这方面可谓一无所知,便说:“他没有伤人之意。”
崔嵬“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将眼睛在巫月明身上打转一圈,又很快回到了那鬼身上,平淡开口:“送他走。”
他这一开口,纵然两个年轻人心有不忍,也只能从怀中摸出符咒来。狄桐甚为难过,他性格活泼,在蓝家住了几日,常听下人说这二少爷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如今却化作鬼魂,自己还连眉头都摸不着,便对原无哀道:“我来吧。”
原无哀看他一眼,倒没异议,又将手收了回去。
“住手。”
巫月明本走在前头开路,见着崔嵬此举,顿时喜上眉梢,倒省去她再想法子跟剑阁闹起来了,当即暴喝一声,从腰间抽出闪烁烁的银带,原来是条如蛇的长鞭,并没有留情,直往狄桐脸上扑去。
这一鞭要是打实了,好些只是破相,坏些恐怕脑浆子都得被打迸出来。
“混账!”
原无哀反应极快,又惊又怒,转手间长剑出鞘,在月夜下黯淡无比,竟是一柄乌铁,当即将狄桐拨开,自己迎上这条又软又韧、又猛又急的长鞭。
两兵相接,悄无声息,巫月明手腕一抖,身随鞭上,一掌便往原无哀心窝拍去,不忘干扰思绪:“你们剑阁自称名门正派,此事还未查清分毫,居然就要送他上路,不觉自己卑鄙无耻了些吗?”
狄桐面露羞愧之色,原无哀却不为所动,乌铁横挡前胸,牵制住长鞭,身子当即往后仰去,待掌风扑过鼻尖后才回身起来,冷笑道:“姑娘今日倒是满口仁义道德,未见你前日手下留情?”
于观真暗暗赞道:年轻人生的好腰!巫月明生的好双标!
这话触怒了巫月明,她冷下脸来,长鞭心随意转,当即脱开长剑,直往原无哀天灵盖击去,此招来得凶狠恶毒,原无哀年纪不大,功夫倒是老道,当即闪身避开,身后山石移动不得,便被击了个粉碎。
他们两人具是少年英才,又是天资出众,还没使出什么神通手段,就已经看得蓝家众人眼花缭乱、齐齐惊叫。
那二少爷的鬼魂仍怔怔待在原地赏花,浑然不知两位仙长为自己打得要死要活。
两人越打越厉害,不免动起真火来,狄桐实在傻白甜,以为巫月明只是误会了,竟还解释道:“这位姑娘,你实在有所不知,鬼物要是遗留人间过久,执念生怨,又无人化消,迟早生成鬼煞,那时候更要危害人间,我们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
巫月明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中敲着小算盘,因而面上仍是冷笑:“装模作样。”
原无哀已无意与她纠缠下去,将乌铁抛掷于空,手捏剑诀,幻化出无数剑影来,流星赶月般直惯巫月明而去。数十道乌芒破空而来,巫月明惊呼一声,她的身体似乎也变成了软鞭,一下子拧成条蛇般,避开了这几道剑影。
她一避开,就将身后的于观真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
于观真望着眼前光芒,终于明白过来巫月明的盘算了——她不管与谁缠斗,只需不依不饶,先挨上几招,免得被怀疑,等到恰当的机会在对方反击时故意避开,这样谁也看不出她是有意调整方位,只以为打久了,巧合如此。
无论原无哀是有意无意,都叫于观真失了面子,他必然动怒,他若要下场,崔嵬绝不会袖手旁观。
好一招借刀杀人!
反应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于观真从未感到自己距离死亡竟有如此之近,不禁在心中泪流满面。
你以为我在第五层,其实我才在第一层啊,压根用不着崔嵬出手,这一关我都过不去。
难怪人家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直接开打这哪儿受得了!
巫月明翻身落定,她回过头去,着迷地望着那冰冷乌芒,同样看见面无表情的于观真,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着,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去。
剑意已完全笼罩了于观真。
第14章
此招原是崔嵬年轻时所创,以灵力弥补剑意,出手极是凶狠霸道。
修为相近者最多吃些苦头;要是实力相差较大,沾上半点,这万千剑影顷刻化为真剑,将人绞做一团血雾。
原无哀是剑阁年轻弟子里的翘楚,心性坚定,崔嵬对他寄予厚望,这才私下传授。这招才学来不久,若非有心想叫巫月明吃个教训,原无哀平日也绝不肯显摆,此时见剑气冲着于观真而去,力道已老,收势不及,顿时心下一热。
他当然不会以为于观真拿捏不住,而是好奇对方居然不闪不避,究竟会如何拆招。
原无哀与巫月明的比试,说到底也同样是崔嵬与于观真的比试。
无数剑影形成一座剑牢,将于观真重重包围,剑气急发,似是接二连三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忽然响起铮铮之声。
不过瞬息,剑芒被绞碎成光,还不待众人反应,只见得盈润月光之下,于观真重新展露出面目,身外竟浮现出一条巨大的虺影来。虺影已生出几分蛟型,竖瞳如明珠般闪着光芒,移动之间鳞片与剑光磨蹭发出令人牙酸的动静,这声音已叫人悚然,然而更令人胆寒的是它那对冰冷而毫无生气的兽瞳。
虺影口中还衔着柄乌沉沉的冷铁,冷铁已是死物,它却比那冷铁死得更透。
剑光将至时,于观真就感觉到背后灼热难当,似乎肌肤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游动,此刻终于明白过来昨夜的骚动是因何而起。他望着这只打破剑牢的虺影,竟有心意相通之感,对方似感应到他的想法,温顺垂下头,将乌铁置于他掌心,随即摇身抖擞,鳞片闪闪发光,是非生非死的血肉之躯。
这人教徒弟不行就算了,居然连自己都拿来当试验品,把这种东西藏在身上不嫌晚上睡不着觉的吗?
到底还是生死头等大事,虺影纵然令人不适,可却是张难得的底牌,于观真看着巫月明震撼的神色,不禁松了口气,手中的乌铁与鳞片不知哪个更冰冷,他便从容笑道:“这恐怕不是适合孩子的玩具。”
虺影带来的威压不小,巫月明与原无哀不得不退步缓气,方才觉得好受些许。众人只见微微清风中,于观真衣荡袖摇,虺影垂首于他赏剑的腕间,那冷玉般的手与丑陋的虺头交缠在一起,在月光下有种说不出的诡艳可怖。
他有一张很美的神容,眼中含着笑意,却与那头虺一般无情,简直不像个活物。
崔嵬同样感觉到了来自虺影的压力,终于开口,那双碧色的眼睛比剑锋更锐利:“大人本就不该参与孩子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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