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务纸上所说的第三天,眨眼间便到了。
温连起床后,把屋里所有衣服被褥都整整齐齐地叠好,将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而后来到账房,找账房里的冯管家。
账房里,一盏烛火悠悠地亮着。
冯管家还在看账本,见他到来,连忙起身行礼道:“少爷,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天还没亮透呢,起这么早难道是有什么要紧事?
温连摆摆手,把包袱搁在桌上,示意他坐下说,“我是有点事想麻烦你帮个忙。”
“少爷客气,但说无妨。”冯管家总觉得温连这些日子行为举止怪怪的,听厨房的大厨子说,昨日天还抹着黑,少爷就起来带着孩子在厨房捣鼓,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温连斟酌一下词句,试探着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听完温连的话,冯管家瞪大双眼,说道:“这不年不节的,少爷要这玩意儿作甚?”
“具体细节你就甭问了,这事要瞒住家里那几个孩子,不要露出马脚。”温连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把那包袱递给冯管家,“劳烦你了,务必把这包袱装满带回来。”
少爷发话,冯管家尽管一肚子问题,也只好咽下,答应下来。
安排好这最后一件事,温连也就彻底没什么需要忙活的了,接下来,就只需要慢慢等死。
不过,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在等死么?
努力活下去,做饭是为果腹,买房子是为遮风挡雨,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让死时过得更舒服些。
爸妈早逝,能靠着国家的补助上完大学,他已经很幸运了。再后来,独自在外闯荡找工作,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走过来的,对生死并没有什么执念,温连很早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能对这件事看得很通透。
临走之前,他立在账房的门槛,回望了一眼冯管家,笑着道:“管家,这个家和孩子们还要劳你多费心。这些年,你辛苦了。”
一缕朝阳自房顶冒头,照在温府层层叠叠的瓦片上,照亮温连离去的背影,显得那样安静而孤寂。
冯管家远远看着他,竟有一种故友离别的异样感觉,就好像温连再也不会回来了似的,他愣了半晌,俯下身子:“少爷言重了,都是做下人的该做的事,无需客气,为这个家尽一份力,是我管家的责任。”
温连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冯管家目送他离开,心头一阵怅然。
可能只是错觉吧,少爷的家就在这里,他能去哪呢,更何况,少爷如此爱重孩子们,怎么可能会一走了之。
看来他是老了,所以才这么多愁善感。
但谁也没有料到,温连离开温府之后,真的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风雪,又是一个平静晴朗的好天气,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崔晏在私塾读完书,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核桃他们聊着天,脑海里都是温连给他准备的礼物。
他思来想去,怎么也猜不到冬天究竟要到哪里弄那么多花种来。
哪怕是问了私塾里的先生,先生也一无所知。
三个小尾巴跟在其他学生身后,兴高采烈地跑出私塾,于崔晏而言,一天里最高兴的一刻就是见到温连来接他回家。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三个小崽在私塾门口呆呆地站着。
核桃小声说:“少爷怎么没来接咱们?”
知道他心思敏感,总会胡思乱想,毛豆连忙道:“嗨,肯定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呗,急什么。”
崔晏的心却微微沉下,他望着以往温连等待他们放学所站的那个路口,心头涌上一阵不安的感觉。
他回过头,对身旁的核桃毛豆道:“你俩在这等着,我去找找。”
毛豆伸手拉住他:“你走了少爷来了看不到人怎么办,别去了,再等等。”
闻言,崔晏也只好作罢。
随着等待的时间愈来愈长,崔晏的心也悬得越来越高,三个孩子也都焦躁起来。
直觉告诉他,温连可能遇到了什么事情。
“少爷是不是……嫌咱们麻烦了?”核桃的声音带了些哭腔。
毛豆毫不犹豫地给了他脑门一巴掌,骂道,“放屁,少爷不是那种人,等着就是了,哪那么多废话。”
温连不会这样把他们扔在私塾不管的,所以只有可能是他出了什么事。
崔晏彻底按耐不住,把包袱扔给毛豆,说道:“我去看看。”
还没等毛豆来拦他,崔晏便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开。
他沿着往常回家的长街一路奔跑,跑到胸腔里的空气像是刀子一样撕割着他的肺也不敢停,周遭的一切都那么熟悉。
温连带他们一起吃过的路边的点心摊,温连带他们一起去做过衣服的制衣铺,还有温连闲来无事带他们去听说书的茶坊,他记得这里的一切,记得每一段温连带他走过的土地。
温连说八酥糕难吃,以后要给他做提拉米苏。
温连说红色衣服适合他,显得喜庆漂亮。
温连说茶坊里说书的故事讲得不好,不如郭德纲相声。
温连还说……
他说了太多太多,每一句话都烙印在崔晏的脑海里,无比清晰。
心跳随着奔跑愈发加快,扑通,扑通,心脏在崔岩的胸口热烈急切地跳动着。
“怎么回事,这也太可惜了……”
“就是说呢,还这么年轻。”
“是哪家的男人,没人认识吗?”
他听不懂周遭人在说什么,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附近的人群仿佛越来越多,崔晏不顾一切地挤进人群中间,拨开身边人的肩膀,小小的身子努力钻进了人海的最中心。
扑通一声。
天地倏忽寂静下来。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停了。
第13章 温连嘎了
温连死了。
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所以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特地在家外面多逛了逛,为自己寻找合适的死法。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最后居然是被一辆拉货的大马车给活活撞死的,似乎是马受惊挣脱绳子,在街上便开始狂奔,直冲着温连就撞过来,简直跟装了GPS定位似的。
出乎温连意料的是,他死的时候竟然一点疼痛也没有,有点像是十几岁那年阑尾炎手术,被医生打了麻醉针嘎阑尾的感觉。
他能感受到自己肚子里好像有什么内脏破了,但是并不疼痛,喉咙里很快就涌上一口热血,咕噜咕噜的,令温连话都说不清楚。
围观群众都吓坏了,只希望他没有给旁边围观的小孩留下童年阴影吧,如果有的话,那实在不好意思了。
温连躺在长街积雪的石板路上,眼睛看向广阔无垠的天空,眼皮越来越沉,他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
他走后,冯管家应该会派人去私塾接小红放学吧,也不知道礼物能不能顺利送到小红眼前。
罢了,不想了。冯管家那么事无巨细的一个人,肯定会记得的。
他彻底安心,眼睛慢慢合上,准备迎来自己的第二个身体。
下次再见到小红,小红就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了,想想还有点期待。
希望小红健健康康地长高长大,不要总是难过,要经常笑一笑,要和温玉叔叔处好关系,要好好学习。
马上就该死了,温连却多了一箩筐想要跟小红说的话。
可惜现在也没有机会再说出口。
他终究还是闭上眼,等待着死亡降临。
然而下一刻,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人推了起来。
力道很小,却竭尽全力地想要背起他的身体。
这是干嘛?
有人来给他挪尸吗?
也是,死在路中间还挺挡道儿的,往旁边挪挪也好。
温连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清楚的感觉到,对方一直在拼命地想要推动他的身体,手伸到他的胳膊下,似乎想要把他抱起来。
搞得温连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哥们随便把他身体踢到一个犄角旮旯就行,不用那么客气。
在温连准备陷入沉睡之前,他倏忽听到一个小小的,染着哭腔的声音。
那声音说,
“爹爹,不要死。”
温连听清楚那几个字后,整个人像是被当头一棒打中,他不可置信地想要睁开眼睛看看。
这谁啊,他儿子?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刚刚那是小红的声音吧??
他的死相居然被小红当场撞见了?!
这怎么行,他才五岁,他看见这种事情发生,晚上还怎么能睡得着觉,这对一个五岁孩子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啊!
温连现在恨不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起来把崽抱住,但是浑身的力气都已经随着血液流淌消失殆尽,他根本做不到。
挣扎半天,温连感觉自己的脸都快抽筋了,还是没把眼睛睁开,现在的死相肯定更加凄惨狰狞。
靠,老天爷,二笔作者,好歹让他安慰小红两句再死啊。
唉。
温连颤抖着在心底叹息了声。
对不起,小红,对不起。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以另一种方式在你身边保护你。
总有一天会再见的。
*
温府上下已然乱做了一锅粥,温玉得知此事,发了疯般叫人把温连送到最好的医馆去,又让下人快马加鞭唤回温父温母,冯管家更是片刻都没有敢停歇。
“少爷已经送去医馆全力医治了,你们去了也帮不上忙,别添乱。”冯管家无奈地叹息一声,拍拍崔晏的肩头,忍住声音里的哽咽,“放心吧,少爷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崔晏脑海一片空白,望着冯管家,无知无觉般道:“我要怎么做,才能救爹爹?”
核桃被打到满身是血,他可以找温连求救,温连重伤难治,他又能找谁去帮忙?
冯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疲惫道:“少爷最心疼你,自打你来温家之后,他事事都以你为先,满心都是为了你。他若醒来定也不愿看到你难过。你什么也不用做,祈祷少爷能平安就是。”
崔晏木然地点点头,盯着冯管家离去的背影,脑海里想到的却是,是不是他真的是天生煞星。
出生那一日,正好是太后的忌日。
母妃不喜欢他,觉得一切厄运都是他带来的,分明是尊贵的皇子,却没有得到父皇半点器重。
元唐寺祭祀,碰巧遇到贼人放火烧山,害死了一寺僧人。
流落到城隍庙,害得核桃被打成重伤,来到温家,剪刀也失踪了,至今生死未卜。
而现在,他把温连也害死了。
温连是来接他们放课的路上被一辆马车活活撞死的。
如果苍天厌恶他,为什么不让死的人是他呢?
为什么让他得到没见过的爱,又狠心从他手里剥夺呢?
耳边传来核桃的声音,勾回了崔晏的心绪:“管家说可以祈祷,要不我们去城隍庙里为少爷祈福吧?”
话音刚落,毛豆便烦躁不耐地打断,“那顶个屁用,神仙能救得了少爷吗?”
所有人心情都不好,听完毛豆的话,核桃也蔫蔫地不再吭声了。
惟有崔晏忽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
“喂!你去哪儿?”毛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你别去给少爷添乱!”
崔晏没有回答,闷头跑出家门。
天色昏暗,晴冬的夜晚,天地更静。
小孩奔到吉安巷附近的城隍庙里,这座城隍与他从前所住的那座破落的旧城隍全然不同。
这里干净明亮,一尘不染,堂上摆放着一尊垂头闭目的彩塑菩萨,唇角含着浅淡笑意,善良而慈祥。
崔晏三两步猛地扑到殿前,在阶上长跪不起。
一张口,声音嘶哑极了。
“神仙,求求你,救救温连……”
他一遍遍地在神像前磕头。
旁边洒扫的小弟子们发现他,纷纷在一旁窃窃私语起来,但崔晏恍若未闻般,面不改色地在神像面前一次次叩首。
“求你让他活下来,他从来不做坏事,心地善良,他救了我,也救了毛豆和核桃,他功德无量,不应该就这么死了……”
“我求求你,别让他死,我愿意一生供奉你,他是个好人,他应该活下去,我求你了行不行?”
声音越来越哽咽,泪水在脸侧一滴滴滑下,随着他磕头的动作,溅落在白玉般整洁的石阶上,渐渐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水滩。
“我求你,救救温连,用我的寿命换可以么?我可以拿全部寿命换他活下来。神仙,佛祖,菩萨,我求求你们,我愿意死,别让他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亲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他,别让他离开我好不好?”
崔晏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一遍遍在神像前磕头,头破血流也浑然不觉,磕到旁边的小和尚都看不过眼,伸手想要拽起他,却被崔晏甩手推开。
“我愿意一辈子做好事,行善举,我愿意做一切事,救救他!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你们为什么不愿意救他!”
崔晏跪在神像前,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永远不悲不喜的闭目神像,带着无限的恨意,他不懂什么道理,也不怕什么鬼神,他只知道一件事,“连他这样的人都救不了,算什么神仙,我要所有人陪他去死!所有人!”
算什么神仙?
有什么可拜!
他只是想要温连活下来,只是想让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不要死。
仅此而已,他想要的仅此而已,什么皇位,复仇,他全都不想要了。
就这样简单渺小的心愿,为何老天总是令他不得如愿?
为何只有他这样痛苦,一生一世,不得救赎?
崔晏浑身竭力地跪伏在神像前,哭到失声。
偌大的神像仍然闭目端坐,在金碧辉煌的城隍殿里,悲悯而无情地俯视着众生,享受着万民供奉,崔晏的身形就如同巨树脚下一片落叶,大海里的一粒尘埃,渺小至极。
良久,崔晏抬起头,仿佛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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