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愚跟他对视一眼,也叹气。
“岁月不饶人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今年已经七老八十呢,方衍想,不过奔三的年纪也可以开始过保温杯泡枸杞,睡前搬出中药泡脚桶了。
向远在赤道的付酽学习。
几杯茶下肚后渐渐开始有些无聊,方衍摸出手机看了两眼,突然听见某个角落里传来声略显焦急的惊呼。
“啊!”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角落的某张桌边站起一个慌慌张张的中年女人,她穿着一身正绢三色绲的旗袍,翠色的发簪在花白的发间晃晃悠悠地抖动,她捂着胸口,慌张而无助的目光看向另一桌的女士。
“打扰一下,请问您有带针线包吗?”
那位被问到的女士摇了摇头,她焦急地环顾了一圈,和方衍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又匆匆地落在另一位女士身上。
“打扰了,请问有针线包吗?”
可惜得到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方衍用茶打湿了纸巾,细细地将手指擦干净,拎起身后的布袋站起身。
“我有。”
女人先是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接着才礼貌而客套地看过来,说:“谢谢。”
她的手一直捂在胸口上,方衍猜是盘扣掉了,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袋子里摸出个绣了云纹的针线包,打开时还顺手从夹层里捡出了一张名片。
“我是个旗袍裁缝,”他主动跟女人解释道,“您的盘扣掉了吧?这个位置自己不好缝,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忙。”
女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接过那张名片低头粗略地看了两眼,沉静的檀香味自卡片上飘来,仿手写的字体在正中竖着打出眼前这个英俊男人的名字:
方衍。
再往左是一列小字——方圆主理人。
她猛地抬头,看向方衍的目光顿时热烈了许多。
“您是那个‘方圆’的方先生?”
“应该也不会有人冒充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裁缝,”方衍微微一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认识我的人。”
女人笑着连连摆手:“您真是谦虚了……几个月前我还在打听您今年的制衣名额什么时候放出呢,结果今天来给孙子参加一个学校活动,刚巧遇上了本人!”
她夸张地感叹:“这都能算是今年的开门红了!”
“您过奖了,”方衍温和地听她说完才开口,“我先帮您把扣子缝好吧。”
“好,好。”
女人乐呵呵地松开手,方衍捏着针穿线,身后倏然传来陈斯愚的声音:
“我帮你拿着袋子吧。”
方衍没推辞,将布袋连着针线包一起递给了他,陈斯愚捧着那些长长短短粗细各异的针和各色丝线,竟然觉得这种东西和方衍一点都不违和。
他自有一番柔和且包容的气质,他想,像是水,又像是大地,还有点像存在大众印象中的“母亲”。
和性别无关,方衍拥有这种很美好的,于男性来说尤为稀少的性格特征。
而这种想法在这段不算长久的观察中愈发强烈,陈斯愚近乎专注地盯着方衍——看他细长的手指,穿梭的针线,还有线条优美流畅的侧脸。
真好啊,他想,方衍上能绣花下能给小孩做糖,就是有时候嘴毒了点。
不然绝对是个优秀的贤夫良父。
那头的女人小心翼翼地仰着脖子跟方衍聊天:“听说您今年都不开单哇?”
“是,”方衍拈起衣料,小心翼翼地落针,“最近都在休假,或许年底会开新的订单。”
“那太好了,我这旗袍是过年那会去做的,但就是不合心意,我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看还是好看的。”
“正绢料不好做,”方衍温声跟她解释,“一般是拿来做和服的,花样通常华丽,本身就已经够亮眼了,你还做了三色绲和硬花扣,繁复的几样东西堆在一块儿,反而拥挤。”
他说着,将线在针上绕了两圈后抽针打结,手掌自然而然地向陈斯愚伸去。
“剪刀。”
冰凉的金属落入手中,丝线咔擦断裂,方衍满意地退后两步端详了下,点点头。
“好了。”
女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道谢后就回到了位置上,方衍拎着剪刀去找陈斯愚,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自己刚才的语气和态度都不太友善。
“谢谢,”他尴尬地咳了声,“麻烦你帮我拿包了。”
陈斯愚只是微微笑着,帮他把剪刀收起来,再整整齐齐地扎好针线包。
“小事情,”他说,“方衍,你真的很厉害,能把那么复杂的一颗扣子钉得和新的一样。”
方衍没忍住,很轻地笑了声。
“很简单的,穿针,缝起来,打结,剪掉线头。”
根本没有难度。
陈斯愚却耸耸肩,说:“对我来说很难,小时候看着我妈给我补衣服,有天突然也想试试,结果缝得乱七八糟,还被揍了一顿。”
所以对陈斯愚来说,方衍真的很……新奇。
他给陈斯愚带来了很多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亮晶晶地站在了他的身边。
是的,亮晶晶。
方衍低头缝盘扣的时候,陈斯愚感觉自己的朋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第24章 “陈妈妈带孩子”
方衍被他这话逗得笑出声,说:“看来你的修补技术糟糕到像是在故意捣乱。”
“我妈也是这么认为的,”陈斯愚将布袋还给他,“我们走吧,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小豆丁的表演非常成功,小天鹅在台上翩翩起舞,方衍和陈斯愚坐在台下昏昏欲睡——没办法,古典乐实在是太催眠了,这个节目还被排在了倒数第三个。
但还是强撑着看完了台上的表演,掌声响起时方衍下意识跟着鼓掌,微微闷热的空气令他有些头昏脑涨,他转头想问陈斯愚走不走,谁知刚好看到这人在掩着嘴打呵欠。
“嗯?”
陈斯愚很快地反应过来,放下手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方衍忍住笑意,低声说:“这里面空气不好,而且地方太小了,我想出去等小豆丁。”
“行,”陈斯愚也觉得这里面闷,“那出去走走?”
他们站起身悄然离开,出门后方衍就迫不及待地深吸了口气,春日的凉风撞进走廊,陈斯愚则是踢了踢坐得有些难受的腿,微微眯着眼感受了片刻今天的好天气。
“去哪里?”
方衍往底下看了眼,这栋后来才建好的教学楼是回字形的结构,两个很大的天井里挖了联通的鱼池,四周种着郁郁葱葱的绿植,他看着绿叶中的青石板小桥,微微湿润的小路若隐若现,突然有点心动。
“就去底下的小花园里逛逛吧。”
陈斯愚很赞同这个提议,他们下了楼,没逛两圈就看见排得整整齐齐的小朋友手牵手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小豆丁昂首挺胸地站在最前面,漂亮的小脸上贴着一张小红花。
休息时间结束了,方衍想,希望回去的时候张姨已经忙完了。
不参加不知道,这么来一趟他才知道这年头养一个小孩子究竟有多累。
还好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小孩带……不对,万一方女士又给我生个弟弟怎么办?
他越想越离谱,连忙打断了自己不着调的想法回过神,和陈斯愚一起去教室门口等小豆丁放学,所幸这回没有等太久,小豆丁很快就蹦蹦跳跳地出了教室,挤进他们中间一边抓住一只手。
“方衍哥哥,小陈哥哥,我今天的表现怎么样?”
“很好,特别棒,”陈斯愚对她竖起大拇指,“跟我在国外剧院看的小天鹅一模一样!”
小豆丁乐得眯起眼露出小小白白的牙齿,有别的小朋友好奇地朝这边看,问她:“可可,这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妈妈?
方衍飞快地朝陈斯愚看了眼,对方果然笑容一敛,一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样子,倒是小豆丁认真反驳:“这是我的哥哥。”
她扯了扯陈斯愚的手:“小陈哥哥。”
又扯了扯方衍的手:“方衍哥哥。”
小朋友哇了声,惊奇地看向陈斯愚:“好漂亮的哥哥。”
“那当然,”小豆丁开心得摇头晃脑,“小陈哥哥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方衍觉得她说得对,陈斯愚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男人。
陈斯愚也笑了笑,没有对这个形容词表达什么抗议或者不满,低头对小豆丁说:“我们该回去了哦。”
“好——”
小豆丁朝同学挥手:“拜拜,明天见。”
……
回到长阳古街上时陈姨的花店依然关着门,估计是还在外面忙,方衍在心里叹了口气,弯下腰和颜悦色地问小豆丁:“是去我店里吃糖,还是去你小陈哥哥店里和陈皮玩呀?”
小豆丁纠结地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小声说:“不可以吃着糖和陈皮玩吗?”
“可以,”方衍松开她的手,“那我把糖罐给你小陈哥哥,让他带你去找陈皮。”
“我能自己去找陈皮!”
小豆丁说着,兴奋地跑向前方,方衍站起身,挑了挑眉。
“看来在林可可同学心里,小猫才是最重要的。”
他语气戏谑轻松,陈斯愚看着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笑着道:“谁会不喜欢小猫咪?但说真的方衍,你刚才的话听起来跟离婚时问孩子要跟爸爸还是妈妈似的。”
“小孩子一般会说要妈妈,”方衍回他,“陈妈妈快去看着孩子和孽子吧。”
得,斗嘴这事没人能比得过方衍,陈斯愚耸耸肩,追着小豆丁离开了,方衍则回到店里画完了剩下的半幅设计稿,又关门离开了。
对街的店门关着,陈皮趴在门口,看见他出来是懒懒散散地喵了声,方衍抬手对它嘘了声,拎着布袋走出古街拦了辆车。
“去人民医院。”
他小心翼翼地挽起袖子,嫌弃地看了眼手臂上缠着的白纱布——前两天换药时他看了眼自己的伤口,社康的医生缝得实在丑陋,针脚张牙舞爪好似一只畸形的大蜈蚣,丑得他一晚上没睡好。
当时还不如多流点血,去大医院处理呢。
不过这种事通常也只是事后想想,命和好看比起来,还是前者更重要,方衍捧着手臂小心翼翼地下了车,又折腾了好一会才进到诊疗室,医生拆开他的纱布后顿时乐了,说:“这不缝得挺好的么?小伙子怎么比人家小姑娘还臭美?”
“这歪七扭八的,哪里缝得好了,”方衍忍不住反驳,“主要是这豁口太长,我怕过两个月被我妈看到,她得担心好半天。”
医生乐呵呵地道:“也是,小孩长大了在外面闯荡,父母总是不放心的,我给你开点药,你回去要记得天天擦,不行的话再来医院祛疤,对了,祛疤不能报医保啊。”
不能报医保也太贵了吧,他暗暗咋舌,还是先好好擦药吧,不行的话再跑一趟好了。
方衍拿着单子出了门,一看时间才过了不到十分钟——原先排队倒是排了一个小时,实在有点累。
还是回家继续躺着吧。
刚好已经是黄昏时分,尚好的天光和凉爽的晚风吹得人骨头都懒了,他慢悠悠地走在街上,顺路买了一碗粉,四个酸菜包子,还有一大盒牛奶,回到长兴巷子时路口挡着的货车已经离开,他穿过亮起的路灯,走进一片狼藉的院子中。
外头隐隐约约传来点咿咿呀呀的腔调,是隔壁的徐阿婆在看黄梅戏,方衍坐在沙发上,同样打开了电视。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无聊。
他想起了前段时间总是找理由带着东西过来吃饭的陈斯愚,竟然觉得这么大个屋子安静到有些空空荡荡,有点不太习惯。
……等等。
方衍猛地坐直了点,为自己突然迸出的念头感到一丝不妙——他原先住的房子是市区大平层,两百平的宽敞空间只给自己霍霍,家政阿姨定期上门搞卫生,付酽偶尔会在周末的时候过来住住,从来都没有觉得无聊或者不习惯。
怎么回柳城的老房子还住矫情了?
……哦,对了,应该是付酽不在,他一天能说完一周的话,而且最近也没怎么给我发消息,我还没有要赶的订单,无聊是正常的。
他迅速地找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一口气松得毫无意识,思绪倒是陡然一转。
那要不叫陈斯愚过来吃饭?也不知道小豆丁她妈回来了没……
这么想着,方衍扭头看了眼桌上摆的晚餐——明显只够一个人吃的,现在出去买又有点来不及。
今天还是算了吧。
但他吃完晚餐后还是出了门,走过那个老旧的路灯敲响了徐阿婆家的院门,咿咿呀呀的腔调里想起一声苍老的呼唤:
“来了,是谁呀?”
“阿婆,我是小方,”方衍提高了说话的音量,“今天去超市的时候做活动,面条买一送一,我买多了吃不完,给您送点过来。”
吱呀一声,门在面前打开,徐阿婆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塑料袋,接着夸张摆手:“哎呀这么多!不要不要,你拿回去!”
推辞一番后方衍成功地交出了那一袋面条,回到家后又没了事情做,看了会手机后就兴致缺缺地上楼洗漱了。
很无聊,不如早睡。
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失眠,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还是重新按开灯,拿起手机开始看视频,夜色深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石板上响起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有点熟悉,最后在他的预料中停在了院子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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