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再次回到色彩转盘那儿,小丧尸发现自己脸颊有些紧绷。
摸了摸,全是干涸的泪痕。
他在那些梦境和回忆中,同年幼的埃里希一起哭泣,同少年的埃里希一起悲伤,同青年的埃里希一起哀恸,花了太多太多的眼泪。
他从来不知道,进入他人精神世界,看遍某个人的一生,竟是如此痛彻心扉的事情。
小丧尸仰头看向转盘,好像不太一样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之前指针停留的每一处,也就是说他走过的每一次回忆,相对应的那块色彩就会变成白色。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抹金色。
……真正的,或者说,现在的埃里希,就被困在那里吗?
少年定了定心神,等待最后一道命运之门开启。
*
麦汀汀在埃里希的精神世界中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的同时,现实世界里的人们也没闲着。
林不闻将陛下平日里最信赖的几人集中到一块儿,奥维,凯瑟琳,以及以视讯方式参与的、远在贝塔象限心急如焚也赶不过来的夏荣,商议若是麦汀汀做不到,还有什么后备选项。
他的设想中是这几人参与,结果最后又多了俩,准备来说是仨。
凯瑟琳的弟弟柏斯,暂时由沙伦家代为看管和照顾的沈砚心,以及小约珥。
发情期这种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成人级别的私密事情,就算麦汀汀和小殿下平时再怎么密不可分,王也不可能让儿子亲历现场。
林不闻在让侍女带走小殿下的时候已经有预感小家伙会大闹天宫了,彼时情况紧急,优先把麦汀汀给陛下送去,来不及处理。
等到白玉宫这边办妥以后,他果然接到侍女惊恐的呼叫,说是他们已经控制不住小殿下了。
林不闻又要担心王和麦汀汀,又要想办法准备B计划,还要分出心掺一脚小殿下的心理健康问题,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多线进程。
尽管约珥是人鱼,却因为几个月在弃星的经历把他们这群真正的同胞忘得差不多了,谁哄都不行,哭得惊天动地。
林不闻照顾孩子经验太有限,只能向熟悉的雌性同事求助,也就是凯瑟琳。
凯瑟琳虽然也没婚育,但有个小不少的弟弟,林不闻想,她肯定有办法。
没想到同事微微一笑:“我没办法,不过,我知道谁有办法。”
然后她就把弟弟和沈砚心一起带来了。
自把麦汀汀接到白玉宫起,林不闻就没去过医院了,也并没有过问沈砚心的情况。
再见到这个病恹恹的人类,尽管还是大病初愈的虚弱,眼神却变了,已经没有那么不顾一切想要自我了结的心如死灰。
从一个「陪葬品」,变成只是……病人而已。
凯瑟琳算是沈砚心的主治医师,而沙伦家族则暂时对沈砚心进行“收监”和担保,再过些日子,沈砚心能出院之后,就会被接到沙伦家。
这些林不闻都是知晓的。
只是当他的视线在人类青年和沙伦姐弟之间来回逡巡,总觉得在他看管以外的地界,有哪里发生了变化。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沈砚心是约珥除了麦汀汀以外最熟悉的人类,此刻窝在他怀里还算温驯,甚至因为哭累了直犯困,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睛马上就要闭上了。
小殿下的状况稳定下来,棘手的事儿起码解决了一件,林不闻深吸一口气:“现在开始吧。夏医师,你先来。”
荧幕里看着他们的疗愈师还正津津有味琢磨皇室和大家族之间的八卦呢,突然被点名,如梦初醒:“哦……哦哦,好的,我来说一下。”
他的手指在桌边敲了敲,从一个吃瓜群众立刻恢复到了专业人士的干练目光。
“且不提时间提前了太久,正常情况下,发情期虽然会让王空前暴躁,精神值紊乱,但绝对不会像此次情况一样把自己魇住。”
凯瑟琳抱臂:“我推测一定是有特殊的药物影响。”
“陛下身体好得很,不用吃药,难道有人在他食物里下毒——”奥维不满地看向林不闻,“老林你们平时的安保怎么回事?”
林不闻:“……??”
柏斯坐在角落里,对他们谈论的话题并不怎么感兴趣。
由于秘密会议不能带任何私人通讯设备,没有PADD和腕机玩儿,只能无聊到戳一戳已经睡着的小孩。
那边眼看着就叫吵起来了,唇枪舌剑的空挡,有一个从进来开始就没出过声的人,忽然淡淡开口。
“药物作用也不一定是立刻生效的,也许有潜伏期。要不要,查查‘哀悼日’呢。”
沈砚心垂着眼睛,把柏斯的手指从崽崽熟睡的小脸蛋上挪开,在一行人震惊的目光中镇定自若,仿佛那个说话的根本不是自己。
*
精神世界中。
转盘上的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相应梦境中的一部分,比如橘红是珊瑚,暗红是血迹,深灰是建筑。
在进入终极梦境之前,麦汀汀稍微猜测了一下金色代表着什么。
但怎么也没能想到,竟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沙漠。
几个月前的弃星上,模拟末日开启后,麦汀汀也经历过相似的尘暴。
可是又不太一样,那时候仅是从天上刮下来一层层的沙,现在跌进沙的则是他自己。
铺天盖地的沙土反射着光线,的确如同金子一样炫目。
少年赤○的脚掌贴着高热的沙子,不太舒服,还没走多久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干渴。
他摸了摸手环,像是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起码不像进入秦加的精神空间哪里,根本无路可退。
他跋涉许久,直到体内的干渴已然超过了本就不强悍的体力,竟然在炽热的阳光下看到一块朦胧的绿洲,潺潺水声仿佛已至耳畔。
如果麦汀汀是普通的人类,或是人鱼,他应该知道那儿大概率是海市蜃楼。
可惜小丧尸只是在森林里捡果果的小丧尸,没那么多常识,绝望中好不容易看见希望,当然要想办法靠近。
少年很快再一次失望——好不容易接近“湖”时,它凭空在眼前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背影。
……是王吗?
麦汀汀咬了咬下唇,这是个成年人的背影,如果之前推断的没错,其他错误的时间线都已经排除掉了,眼前这个就是现在29岁的埃里希·西奥多本人。
“……陛下。”
少年忐忑地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听见了,转过身。
他猜得没错,的确是他认识的这个埃里希。
然而那双形状和麦小么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里,却是陌生的情绪。
王微微蹙着眉:“你是谁?”
少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精神世界中的记忆是会错置的,王不认识他也很正常。
问题是,他到底是谁呢?
是一个其实没做错事、但被您当做主犯的人类?
是您儿子更亲近的那一个无关紧要的侍从?
听上去都不像埃里希会想得到的答案。
“我是……”麦汀汀顿了顿,放弃规规矩矩地回答,转而讲得模棱两可,“我来,带你回去。”
他在说这话的同时,小腿的荆棘攀附至膝上,花儿悄然绽放,蓝色玻璃丝线穿过沙漠干燥凛冽的风,进入埃里希的思维。
埃里希的金眸遥遥望着他,梦呓似的跟着重复。
“你来……带我回去。”他的眼神从冷漠的戒备,变得不太清醒,“你是……来救我的吗?”
想到还在等他回去的崽崽,麦汀汀心中突然有了勇气,向前几步,来到埃里希面前。
王比他高不少,他需要扬起脸才行,声音还有些惴惴:“我来,救你。”
“……是吗。”
埃里希低下头,他们的距离很近,触手可及。
人鱼璀璨的眼眸此刻仿佛有风暴在酝酿,方才还混沌的嗓音骤然沉了下来。
他揽住少年的腰,俯身。
塞壬的歌喉夺走了无辜人类的心魄。
“——让我看看,你要怎么‘救’我吧。”
*
几乎是一瞬间,金灿灿的沙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个“消失”的湖泊。
精神空间随着主人的意志改变,世界是颠倒的,沙漠其实是海市蜃楼,绿洲才是真实。
碧色的湖水清澈见底,而他们早已融入其中。
尾鳍刺进花蕊时很疼,那是麦汀汀几乎没有承受过的痛楚。
过去的十八年里他娇生惯养,娇气又怕疼,很少有这样的经历。
但麦汀汀还是忍住了,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联结,他的精神力才能更好地与埃里希沟通,让花儿把「蓝」带去埃里希暴怒的「红」,发挥出镇静的作用来。
他疼得额头上都是汗,可惜湖水中什么都看不出来。
尽管看起来埃里希掌控着全局,实际上雄性人鱼也并不好过。
发情期原本就是相当难捱的过程,叠加药物的双重作用将他本就锐利的精神感应力更是锤炼得每一丝都紧绷到了极致。
有什么晶莹的东西掉了下来,像颗极小的钻石。
那钻石抖动了一下,滚落进蓝色的花蕊里。
少年浑身一颤。
这和之前的痛感都不太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生生嵌入了魂魄中,灼热的怒火舔舐着他小腿上早就闭合的伤口。
小丧尸咬着牙,不发出声音,只是努力催生出更多、更多的藤蔓。
它们在湖水中飘飘荡荡,最终,像一大丛海藻,将两人温柔地裹在里面。
他不知道,或者知道却装作不在意的是,从某个时刻起,尽心尽力所做的一切已经不再是为了「崽崽的爸爸」、或者说为了「崽崽」。
是为埃里希·西奥多——与其他任何这一种身份无关。
只是为了这个人罢了。
过去在弃星上,他也为许多人施展过疗愈能力,从沈砚心到秦加,他都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
但没有谁,能让他做到今天这般地步。
刚成年不久的少年没有经历过复杂的爱恨情仇,感情经历空白如纸,并不能精准地向自己阐明埃里希不同在哪里。
他只知晓,他的确和别人都不一样。
而特殊是一切爱的起点。
“……不怕。”
麦汀汀主动抱住埃里希,就像在其他色彩转轮里抱住年幼的、失去家人的小孩子。
“……我……”
成年人鱼回应了这个拥抱,强壮而有力的尾巴紧紧缠着他,从小腿一直到腰。
埃里希此刻处在失控边缘,或者已经坠入深渊,根本控制不了合适的力道,像个钢铁铸造出的牢笼。麦汀汀被他勒得酸痛不已。
少年的眼眸比湖水更蓝,此刻不再是大雾弥漫,水洗过的天空般清亮透彻。
他抚上人鱼王的脸颊,声音柔和坚定:“不要怕。”
王失焦的金眸也看向他。
“——有我在。”
麦汀汀捧着他的脸颊,在他的额上轻轻印下一吻,像安慰一个很小的、找不到家的孩子。
埃里希的眼眸深处有什么动了动,好像猛地回过神,大掌摁住他脆弱的后颈,寻找着那花一样绵软的嘴唇。
伴随着那真正意义上的一吻,比天空更坚实、比海水更温柔的「蓝」充盈着他的心脏。
霎那间所有愤恨与痛楚消失殆尽,备受煎熬的心灵焕然新生。
有什么微小而闪亮、与小幼崽无关的羁绊,在两人的大脑深处同时悄悄成形。
此刻,湖底相拥浮沉的两人都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
……
麦汀汀的体力耗尽,最终是被埃里希抱上岸的。
他们没有立刻回到现实世界,在灌木丛中躺着。
埃里希把娇小的人类抱在身上,不让硬邦邦的草叶戳到他娇嫩的皮肤。
有风拂过湖水,在耳畔清脆叮咛。
他们的头顶是与真实世界无异的潋滟星空,在他为他疗愈的这段时间里,精神空间已然坠入无边夜色中。
麦汀汀很少与除了麦小么以外的人有如此亲密的接触,哪怕刚才更紧密的也有过了,还是格外紧张,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埃里希抚摸着他的后背,让他安定下来。
“还疼吗?”
“唔……”
“抱歉。我刚才……”
“……”
麦汀汀实在不太习惯王用这种彬彬有礼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其实一直高高在上,也很好。他喜欢看他像金色的太阳一样耀眼。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不。”麦汀汀诚实回答,“但也……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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