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了半天,问千朝笑容敛起,手中的剑一挥,只听“轰”的一声,地上已飞沙走石,炸出了一个大坑。
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悲愤交加地大喊道:“谁让你把我造出来的?谁跟你说我要来到这世上的?!谁同意了,谁想要了!”
旁边慕韶光的陵寝静默不语。
问千朝的心里一阵冷过一阵。
慕韶光刚刚去世的时候,他每一日都在想,师兄死前受了那么重的伤,他该觉得有多疼?最后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呢,解脱、不甘、还是仇恨?
他孤零零地离去了,神魂俱散,甚至没有尸体,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间……
内疚和心痛折磨的他一时片刻都坐立难安,而自从见过步榭之后,问千朝又多了一些痛苦,他现在连靠怨恨安慰自己的资格都没有了。
问千朝无法再面对面前的“问旻”两个字,他手里攥着那柄剑,转过头,狂奔下山。
问千朝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没注意他往哪个方向去,他只是不能让自己停下来,空闲中被回忆包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让他发狂。
直到跑的力竭,问千朝的脚步才逐渐放缓,发现他已经来到了一处市集上,周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街旁的民居里冒出炊烟,可没有一处是他的归处,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念想。
问千朝突然觉得茫然。
忽地,不远处一个年轻而充满喜悦的声音说道:“什么,你说芷忧君没有死?”
问千朝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紧接着另一个人回道:“是啊,真是喜事一桩,听说是多亏了佛子的帮忙,只是他一回来便要去血渊中寻找魔神,却又令人担忧,我们过去看看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两人说着话,从问千朝身边走过,看服饰竟然还是穹明宗的弟子,只是问千朝这段日子以来憔悴不堪,甚至连头发都散乱未束,两人从他身边经过,却是根本就没有认出他。
问千朝好一会没动,然后忽然转过身,快步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他恍恍惚惚地跟了一会,才逐渐对这件事有了实感,眼睛亮了起来。
问千朝听说慕韶光在封夷山,脚下的步子迈的越来越快,不多时便走在了那两名修士的前面,御剑腾身而起,去了封夷山。
这件事太好,让他不敢相信是真的,也或者这是什么圈套,去了才会发现又是一场空欢喜。
但他太想念慕韶光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想要去看一看。
如果能最后再看一眼那人好端端的样子。
他死而无憾。
*
慕韶光已经进入了血渊。
一接触到魔气,饮真剑上就散发出了一股隐隐的暖意,笼罩住了他的周身。
里面雾气沼沼,四下都是深红色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慕韶光借着饮真上的光亮向内走去,每一步都十分警戒。
他小心地以灵力在几个方位试探,发现魔神的魔息已经溃散了,无法像上一次一样凝成人形,而是如同一只巨大的茧,将整个血渊包裹在了其中,解君心则不知所踪。
慕韶光绕着外围转了一圈,发现魔息不断收缩涌动,似乎想把内部的一切都给彻底消融掉,外围难以发现半点能够趁机进入的破绽。
既然这样的话,那也没办法太讲礼貌了——
慕韶光没有过多犹豫,利落拔剑,凌空跃起,饮真在半空中划出半边圆弧,好似一弯月影,将晦暗阴沉的黑天血地猛然映的满目清光。
袍袖猎猎飞扬,剑光直下,眼前的魔息轰霆一爆,慕韶光身形一闪,已经趁势而入。
内里的血渊为他剑气所激,猛然翻起巨浪冲天,当头朝着慕韶光拍过来。
饮真一声锐鸣,剑身上已经杀气腾腾地爆出了白光,却见那股巨浪仿佛忽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向下一压,跟着便陡然俯首帖耳地平息了下去。
随即,一层薄薄的冰迅速从水面上蔓延开来,转眼结成冰层,将血水封在了底下,铺出了一段平整而安全的路。
受到寒气所激,半空中有片片雪花飘落,慕韶光抬手接住一片,晶莹洁白的雪花丝毫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污染,在他掌心中静静融化成了水珠。
慕韶光低声道:“他就在这里。”
一进到魔气的内部,他就能够感受到解君心的存在了。
这个时候慕韶光也逐渐意识到,魔神和解君心的力量应该正在较量,解君心逼迫魔神力量溃散的同时,也被他困在了中间,双方都想要吞噬掉对方的神识,眼下是僵持住了。
但此时慕韶光站在战场的最中心,却丝毫感觉不到半分凶险与压力,温柔的力量在他周身撑起一片安全的天地,解君心即便不知道他来了,也会感应到他,本能地保护他。
慕韶光一边思索着如何才能找到解君心,一边仗剑向内而行。
越是往里去,眼前的景象越是奇异。
天上下起雪来,冰面上逐渐出现了一团团凭空燃起的火焰。
火焰跃动着,把四面也映出了无数道闪烁的暖光,浓浓的白烟从火苗上散发出来,烟雾中,一幕幕光影交错飞快地闪过。
雪花坠入火中,顷刻间便消失无踪,但画面会因为寒气凝结一瞬,让慕韶光看清,点点滴滴都是解君心曾经的经历。
他此刻就站在解君心的神识中。
那年,一个孤独的少年懵懵懂懂睁开眼睛,看到了这个烟火浮沉的人世,他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没有任何的朋友,如同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兽,饿了就去别人家里找吃的,又被村民们边打边骂,赶的到处跑。
慕韶光忍不住停住脚步,看着小解君心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偷来的半个馒头,摸摸身上的伤,缩在一个破桥洞底下睡了。
他心里有些难受,不知不觉地伸出手去,穿过光影摸了摸那孩子的头,没想到,手指却真的碰到了解君心有些硬的发丝。
成年的慕韶光和少年的解君心同时怔了怔,解君心抬起头来,有点茫然地望着天空,却看不到方才那温柔的触碰从何而来。
慕韶光一收手,面前的冰晶便在火光下蒸腾成了袅袅白烟。
慕韶光有种感觉,这一簇簇跃动的火苗焚烧着的就是解君心的意识,当火焰烧尽了,这个人也就会在这从未接纳过他的世间彻底消失了。
要想个办法找到他,或者说,叫醒他。
慕韶光继续往前走,当解君心去了穹明宗之后,他也从对方的意识中看到了很多的自己,从小到大。
原来,他们早就已经见过。
小小的慕韶光跑下山,被一块石头绊倒,摔在了穿着粗布衣服挑水的少年跟前。
少年将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翼翼地将慕韶光抱起来,却立刻被一个随后赶来的修士警惕地抢了过去,抱着慕韶光离开了。
长成了青涩少年的慕韶光在树下跟步榭说话,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在他脸上投下光影,步榭笑望着慕韶光,突然凑过去,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
慕韶光别过头去,推了步榭一把,自己却也忍不住笑起来。
而原来那时解君心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脸上惊喜的表情逐渐褪去,默默低下头,转身走了。
慕韶光练剑吐血的时候,解君心心疼地看到,冒着大雨去山上采了灵芝,悄悄放在慕韶光的院子里,却被不知情的杂役随手丢掉。
慕韶光和步榭的第一次双修,本想再一次冒用步榭身份来照顾慕韶光的解君心就黯然站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记得转身离去,冒着生命危险采来的草药撒了一地。
经年之后的重逢,他终于能以一个体面的身份站在慕韶光的跟前,虽面色冷漠,言辞克制,握紧的手心中,却紧张的全是冷汗。
终是割舍不掉,抵抗不了,用尽手段,得偿所愿。
那一日月光洒满床,他们十指交扣相依相偎,所有黯然神伤都化作一晌贪欢时的眼泪与幸福,慕韶光累的沉沉睡去,没有看到解君心轻轻捡起他散在枕上的发丝,打成了一个同心结。
慕韶光走过的一段路,仿佛穿梭过一幕幕的时光,见证了解君心的所有痛与爱。
终于,到了一幕场景之前,慕韶光不再前行。
他抬起手掌,中指拇指曲合,随即似兰花一绽,轻声念道:“光阴梦渺,冰雪无涯。”
面前一瞬凝住的巨大冰幕不再融化。
慕韶光毫不犹豫,向着冰幕撞去,整个人一下子穿了过去。
另一头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眼前是熟悉的穹明山,周围弥漫着清苦的药味,慕韶光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恹恹。
他走过去,那道人影感受到了他的灵息,融化成了一道白烟,袅袅飘散。
慕韶光在那个位置躺了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静静地闭上眼睛等待着。
他知道目前是哪个时间节点,他病的最重的时候,步榭又要筹划安排两人离开穹明宗,又要想办法给他治病,所以经常不在。
慕韶光一个人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心里时常会觉得很窒闷,很不安。
直到另一个人闯入了他的生活。
门外的脚步声轻轻响起,紧接着,门被“吱呀”一声,小心翼翼地推开了。
慕韶光闭着眼睛,感到来人一点点接近,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床前。
然而他轻轻一动,解君心就立刻紧张地藏起来。
慕韶光听着他的脚步远离,轻声说道:“我要喝水。”
解君心一下子站住了。
慕韶光又道:“很渴。”
片刻后,房中的光“嗤”一声灭了,解君心倒了一杯水,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去扶慕韶光。
当时,慕韶光病的口干舌燥,被人扶起来的时候只知道有水喝了,根本没有精力注意其他细节。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解君心的手指一直在发抖,碰他之前还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搂住了他的肩,撑着他从床上坐起来。
练剑之人的手,就算是以剑锋劈斩飞羽都不会不稳,解君心端着的水却洒在了他自己的手上,喂给慕韶光的时候,实际上只有半碗。
慕韶光喝了一口水,轻声说:“你是谁?”
他没有像上次一样问“是不是师兄”,解君心也就没有办法回答“嗯”,顿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是步榭。”
慕韶光笑了一下:“骗子。”
解君心一惊,正要辩解,慕韶光却一下仰起头,吻住了他的唇。
“啪”的一声,手中的水碗砸在了地上。
解君心难以形容那种感觉,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和任何人亲密接触过,更何况这个还是他倾慕已久的心上人。
他的双唇上就像贴了两片花瓣,柔软、娇嫩、芬芳,又好像是鲜美的果实,轻轻一咬,就能迸出汁液来。
巨大惊喜的冲击之下,他竟然一时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解君心脑海中昏昏沉沉,又是受宠若惊欣喜如狂,又有些说不上的感觉,像是里面有什么深埋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了。
解君心的手不知不觉地搂紧,手掌按在慕韶光单薄的腰背上,又怕一用力就把对方折断似的,万分的紧张小心。
这时,却听慕韶光轻声说道:“你是解君心。”
解君心一震怔住。
——你是解君心!!
慕韶光怎会知道他是解君心?不,这不可能,除非,除非……
那个瞬间,解君心深藏的意识猛然觉醒,分散在整个血渊中的神识转眼收归于这个场景之内。
不,错了!
他不是那个第一次拥抱到心上人的青涩青年,而是已经经历过爱恨离合、痛楚绝望的解君心。
他懂得了爱不是野兽的战利品,不可以不择手段地去欺骗和掠夺。
此时,他怀里这个戳穿他身份的人,不是幻觉,明明就是真正的慕韶光!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会不会遇到危险?
他刚才……为什么吻我?
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在解君心的脑海中,尚未来得及想好先寻求哪一个答案,便听慕韶光又平平地说了一句:“不用假扮别人,我爱的人是解君心。”
解君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又怀疑慕韶光是在开玩笑。
可慕韶光从不开玩笑,他也不会做这样好的梦。
解君心颤声道:“你、你……”
慕韶光简短说:“当真。”
这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刹那,再没有哪两个字能比一句“当真”更加美好,心底仿佛涌出甜蜜的甘泉,随着血流的涌动渗透全身每一处骨肉,令人神魂皆震,语不成声。
解君心情不自禁地吻下去,慕韶光也真切地在回应着他。
一切都是真的。
解君心亲吻了一会,又突然惶恐,握着慕韶光的肩膀把他看了又看,不敢置信地抚摸着慕韶光的脸。
他喃喃道:“可是我,我怎么配,我做了那么多错事……”
慕韶光摇了摇头,接口道:“是啊,而且还毫无悔改之心。”
解君心一怔,慕韶光拽过他的手来,将一样东西拍在了他的掌心里。
是那只装眼泪的寒玉瓶。
解君心道:“步榭,都告诉你了?”
慕韶光说:“是。”
解君心低声说:“他果然是个君子。”
慕韶光道:“不错,师兄从来都是个君子,光明磊落,毫无虚言,我以为我一直喜欢的也是这种人。”
他直视着解君心,目光坦坦荡荡:“我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爱上你。”
解君心只觉得神荡魂驰,叫了一声“韶光”,喉头有千言万语,都哽住了说不出来。
两人又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虽然已历经风雨,此时此刻,却仿佛少年情热。
时光的脚步似乎在此刻静静驻足,整个血渊魔窟都温柔的不可思议。
这一刻,不再有挣扎、痛苦与动摇。
只是纯然的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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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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