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独自在这个世间行走,无人理解,无人同路,实在是太过孤独和荒凉了,所以也只能找一找身体上的慰藉了吧。
一个人躺在床上,还是……
还是……
殷诏夜的表情有些凝固了,然后他慢慢从枕头上转过头来,瞪向自己被褥间的另外一个生物。
清浅平稳的呼吸隐约传来,对方几乎整个被埋在松软的被子里,一时看不清楚模样。
不过可以肯定,这名寂寞时出现的枕边人并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妖娆美女,因为殷诏夜已经捕捉到了一小撮橙白相间的绒毛。
这个颜色,和他梦中毛色怪异的“猛虎”十分相近,只是没有那么大,因为这其实是——
猫!
殷诏夜:“……”
殷诏夜整个人都暴躁了,也不管小猫咪“浓睡正酣”,一把将慕韶光给揪起来,拎着他质问道:“你怎么过来的?谁准你上我的床的,啊?!”
他的两只大手举着猫,就几乎能把整只小猫给包进去了,手背上青筋微微隆起,看上去非常可怕,仿佛一收力就能当场把小猫给就地掐死。
殷诏夜也确实有这样的打算,管他什么灵兽不灵兽的,这东西居然敢胆大包天到爬他的床,还盖着他的被子睡觉!!!
刚才在噩梦中被老虎扑倒的怒气也全都翻上来了,更过分的是小猫居然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眼睛都没睁开,全无半点尊重,这还能不让他付出代价?
殷诏夜心里想着,手指关节已经微微曲起,打算用上几分力气。
结果正在这时,小猫忽然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的殷诏夜,然后他抬起两条前腿,一下子挣扎着向前,抱住了殷诏夜的脖子,毛茸茸地扑了他个满怀。
殷诏夜:“……”
猫毛滑不溜手,就这样在殷诏夜使劲抓住之前从他掌心中“流”了出去,此时一人一猫的姿势变成了他两手捏着猫的两条后腿,猫的前腿则抱着他的脖子不放。
殷诏夜木然松手,“啪嗒”一声,整只猫的身体完全砸在了他的胸口上,然后小猫打了个哈欠,竟然得寸进尺,一下子将头埋在了他的脖子旁边。
殷诏夜:“……”
他的身体完全僵住了。
猫咪的身体软软小小的,趴在他的身上,一点也不沉,似乎十分信任依赖他的样子,两条前腿揽着他的脖子,小脑袋则在他颈窝上蹭来蹭去,那一身的毛蹭的他直发痒,却又觉得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小猫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趴在他身上不动了。
殷诏夜头皮发麻,寒毛直竖,好一会才记得呼吸。
他的表情古怪极了,抬起手,又放下,过了片刻,再一次抬起手,向猫抓去。
指尖刚刚碰到小猫后背上的毛,猫头就动了一下,吓得殷诏夜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
他唇角抽搐,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了自己的手好一会,终究,彻底放弃。
算了,不过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畜生,跟他计较什么?反正迟早要弄死的,就容他多活几天,也免得方鳞又来闹腾。
而且也正巧就是……他此时此刻觉得有些冷罢了。
殷诏夜的手落下,终究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闭上了眼睛。
梦中浓烈的情感太耗费精力,他也想再休息一会,感受着呼吸的起伏,体温的热度,以及心脏有力的跳动,那种活在人世间的感觉,好像确实变得鲜明了一点点。
慕韶光微微侧过头,睁开一只眼睛,瞥了殷诏夜一眼。
还是在师尊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师弟年纪还小,完全难以接受,每日不是哭闹不休就是乱发脾气,他为了哄那小子无所不用其极,本事也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师弟都已经接任掌门了,这招用在同样喜怒无常的魔头身上,还是无往而不利。
也罢,今天的牺牲算是巨大,就这样趴在他身上凑合一晚吧,大不了回去之后把这身沾了魔味的毛剃了便是,反正还能长出来。
慕韶光面无表情地伸爪捋直被殷诏夜挤得窝起来的耳朵,重新闭上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并未种植竹子,他却总是隐隐闻到一股竹香,挥之不去。
*
第二天早上,负责看守灵兽的魔修们大惊失色地发现,笼子还关的好好的,但是昨天被他们盛情围观的猫咪不见了。
这些人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没奈何只能去向方鳞禀报,被气急败坏的方鳞臭骂了一通,急匆匆地去找殷诏夜。
但等到他们到了那里一看,却惊愕地发现,那只到处都寻不到的失踪小猫,竟然出现在了殷诏夜这里。
这简直比猫丢了还恐怖——因为眼前的一人一猫,正在亲亲热热地凑在一块吃早饭。
说实话,就算是看见殷诏夜把猫给吃了,都没有现在的场景这般让他们觉得震惊。
当然,殷诏夜辟谷多年,无论是猫还是饭,他原本都没有半点兴趣的,可是他认为这只小猫应该需要吃东西,于是吩咐下人准备了一些猫可能会吃的食物,用来喂他。
在方鳞等人的眼中,主上华服金冠,倚桌而坐,如往日一般的俊美,一般的威风,他此时眉头微蹙,像每回遇到了什么棘手事情的样子,更添三分令人望而生畏的威严。
可是他注视的不是高深的武学典籍,也不是复杂的卷宗,而是面前那只坐在桌子正中间发呆的小猫。
猫的周围摆满了和它身体差不多大小的碗碟,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清蒸鱼、红烧鱼、酥炸鱼、生鱼……
“你倒是吃啊。”
殷诏夜十分不耐烦,难得他几百年才发了一次善心,这猫居然不识抬举,有的吃还挑挑剔剔,动也不动。
慕韶光:“……”
或许他应该感激殷诏夜,没给他再放盘老鼠在这里。
好在方鳞来了,虽然这老头看起来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但好歹年纪大了,见多识广,也能说得出几句人话。
方鳞道:“主上,灵兽还小,只怕这鱼太过油腻,不好下咽。要不然,喂他一些牛乳试试?”
殷诏夜道:“拿来。”
侍女很快就拿了满满一壶牛乳并着两只小碗过来,给猫咪倒了一碗,牛乳上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
这一次,小猫终于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迈着优雅的猫步绕过满桌子各式各样的鱼,走到牛乳面前,低下头闻了闻,这才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了一点。
见他总算吃了东西,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虽然他们不明白这有啥可高兴的。
“喝了喝了,他喝了,太好了!”
相比其他人的兴奋,殷诏夜却依旧双眸沉沉,一副难以讨好的样子,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慕韶光,面色不辨喜怒,不知道在想什么。
见到小猫只在那牛乳上舔了两口就要抬起身子,殷诏夜伸出一只手指,按住猫头,硬压进碗里:“再喝点。”
慕韶光把殷诏夜的手指推开,殷诏夜却反过来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拎到自己跟前的桌面上,轻轻用手抚弄着幼猫柔软的绒毛,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你当真不想吃了吗?”
听到这句话,慕韶光蓦地觉得周身一冷,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凶险。
果然,殷诏夜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轻轻摸着猫毛,仿佛对眼前的小动物无比心爱宠溺,但那种轻柔带笑的语气却使得他口中的话语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可惜,可惜,我本来想看在昨夜的份上,让你当个饱死鬼,可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呢?”
虽然已经习惯了殷诏夜的脸色说变就变,方鳞等人突然听到这话,还是不禁被吓了一跳。
方鳞道:“主上!”
殷诏夜瞥了他一眼:“你可别又跟我说这东西是什么灵兽,让我饶他一命,糊涂的东西!我让你将他看管好,他却半夜摸进了我的卧房中,我倒要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鳞惊道:“这、这……竟有此事!属下真是罪该万死!”
他们虽然知道猫不见了,但在殷诏夜这里看见慕韶光之后,就以为是殷诏夜一时兴起,把他给带过来了,所以没有多想,却没料到竟是小猫自己溜出了笼子跑过来的。
竟然还能找到殷诏夜的卧房。
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表情也凝重起来,请罪之后,立刻对手下低声吩咐了几句,这些人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很快,他们就回来了,并且取来了不少的法器。
慕韶光不动声色地用眼睛一扫,只见其中有刻着古怪花纹的波浪装铜镜,散发出浓郁香气的白水,半面笑半面哭的神像等等,全都是可以用来甄别变形术、照破原身的法宝。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走上前去,挠花了镜子,打翻了显形水,推倒了神像,然后傲慢地冲着殷诏夜“喵”了一声。
遍地狼藉,唯独猫还是那只猫。
殷诏夜沉吟着,修长的指尖轻轻按了按眉心,片刻之后,他说:“关着他的笼子呢?拿到他面前来。”
殷诏夜这样一说,方鳞也瞬间了悟,连忙亲手将笼子取过来,放在小猫面前,然后观察他的举动。
慕韶光直接从笼子的栏杆缝隙间钻了进去。
殷诏夜:“……”
方鳞:“……”怪他没经验,之前没怎么见过这东西,谁想得到这小一只猫,长了那么厚一堆毛!
方鳞的老脸都丢光了,连忙又给殷诏夜请罪。
殷诏夜缓步从上座走下来,双手负后,站在笼前。
他金色的眼瞳中显不出来半分灿烂温暖之意,永远都是眸光阴沉,冷冽深邃,像是笼着一层雾,透露不出真实的内心。
“看好他,别让我看到再出什么岔子。”
殷诏夜说完之后停顿了片刻,又淡淡地说:“这几天,派些人盯着点唐郁,有什么消息不必行动,及时禀报。”
慕韶光微怔,心头陡然升起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他这个时候提到唐郁,是什么意思?
但殷诏夜并未就他这个命令再过多解释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方鳞这次的事情没办好,本以为会遭到重责,没想到就这样被轻轻放过去了,不禁又是惊喜又是感动,恭恭敬敬地应了,拎起装猫的笼子,退出魔殿。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殷诏夜鬼使神差地又回了一下头,看见小猫乖乖地趴在笼子里,像是根本不知道刚才他已经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那双又亮又大的眼眸如同纯粹的黑色琉璃,满是天真,映出此时自己面上的防备与算计,倒好像……倒好像刚才那番试探多对不起他似的。
不,有什么对不起的,魔又没有良心。
殷诏夜移开目光,转过身,重新坐回到了自己那张宽大的座椅当中,光影交错,明与暗在他脚下分界,他将身体后靠,完全被黑暗淹没,微微阖上双目。
慕韶光却一直一直注视着殷诏夜,直到殿门合拢,对方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彻底消失,他才轻轻地呼了口气。
“你不是殷诏夜。”
慕韶光在心里冷笑了一下,眼眸中的天真之色早已经被墨夜一般的阴沉取代,自语道:“你,是重生之后的那个他。”
--------------------
第17章 浅予深深
慕韶光一直觉得殷诏夜给他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但难以明确说出具体怎么奇怪,直到方才,“唐郁”这个名字的突兀出现打通了所有关节。
——殷诏夜身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是笃定。
这世上确实会有十分多疑的人,但大多数人的多疑都是因为性格天然便是如此,他们会把整个世界都当成一个奇幻莫测的谜题,头顶掉下一片树叶就能推测出一百八十种“有刁民意图谋害朕”的可能。
这种人不能相信任何事、任何人,哪怕面对的对象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甲虫,他们都会怀疑虫子甲壳上的黑点中会不会藏着一根针——会突然冒出来戳死自己的那一种。
可是殷诏夜那种多疑,却好像只是在疑一部分跟他固有认知不相符的事物。
他对这时候与他交集还不算多的程棂有着一种莫名深刻的仇恨;对落到程棂手里的下属贺罗却不闻不问,亦不担心对方会背叛自己;他书架上有一本慕韶光所写,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魔域的典籍《控灵》;他格外关注并会第一时间怀疑的猫咪与唐郁,都是原本事态发展中根本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变数……
还有,就在昨夜,慕韶光躺在殷诏夜床上睡觉时总是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竹子香气,当时他就心中奇怪,这时也明白过来。
传说中,血玉乃是凤凰泣血落在昆山之上化成的玉石,斑竹则是因湘妃为舜之死泪洒成纹,令苍梧之山上的青竹尽化斑竹。皆是因悲而成,因情所致的灵物。
昔年众灵物受封,血玉与斑竹在民间各有信奉,竞争激烈,最后血玉败于斑竹,颇有不平,每每遇到生有斑竹之处,就会主动显形较量。
若是殷诏夜当真是知道了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想要提前找到玉灵,那么他卧室里的竹香也就完全解释的通了。
若不是有唐郁窥得天机的例子在先,这件事原本也没那么容易猜到,但殷诏夜和唐郁是同门师兄弟,既然唐郁有可能预见未来,又为什么别人不能遇到这样的机缘?
再看殷诏夜这种种苦大仇深,咬牙切齿的反应,又与唐郁截然不同,虽然也是性格使然,但慕韶光推测,甚至很有可能不仅是简简单单地看到了未来会发生的事,而是将这些都经历过一遍。
——这样的异事,也不是没有在经文典籍上有过记载,只不过他真正见到过的,目前只有殷诏夜一个。
“长老!”
前方有人匆匆跑了过来,方鳞停住脚步,慕韶光的思绪也被打算,趴在笼子里向着外面望去。
只见几个魔修押着两个人来到了方鳞面前,推搡着他们跪下,说道:“长老,您在这里!人已经抓到了,我们正要去向您询问该如何处置呢!”
跪在地上的是两名男子,方鳞看见他们脸色就沉了,冷冷地说:“叫你们两个用心办差,你们却连只猫都看不住,就这样还有脸不知羞耻地跑去野合,真是没出息的东西!既然改不了在西海时当兽的习气,那在这里做的什么修士?倒不如滚回去算了!”
15/122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