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是这样的,他望着漫天厚重的云层,茫然又慌张的如是想。
封霄阳如今这副任他施为、放弃挣扎的模样,全然出乎了程渺的预料,并不是他本来想看到的。
他……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师兄究竟还爱不爱他、究竟爱他爱到了何等程度而已,并没有想将封霄阳逼成现在的模样。
那个人即便是疼的狠了,也只是无声的打着颤,桃花眼里空茫一片,再没了从前的灼人光亮,像是具被抽干了内里的空壳,再不会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
他分明是将封霄阳完完全全困在了身边,却不安恐惧到了极致,潜意识里觉得如今的场面并不是他想得到的结局,可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
“是我错了么。”程渺茫然又恍惚的垂眸望着自己的手,上面似乎还残存着几分曾属于封霄阳的温度,灼的十指一阵阵抑制不住的抽痛,“可我究竟又错在了哪里,师兄……”
而后骤然收声——程渺终于意识到,他的师兄已经不会再为他答疑解惑了。
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即便是立刻驻足,也再无法回头。
——
封霄阳躺在榻上愣神。
他近来总恹恹的,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一动不动的呆在榻上,一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看,活像个栩栩如生的木傀。
常常是程渺走的时候榻上被子有几道褶,回来的时候依旧还是几道,只不过榻上的人早已闭了眼,用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进入了睡眠。
就好像这具壳子里的活气,正在一丝一缕的往出散,而程渺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法阻止这样的过程一般。
这让他变得更加不安起来。
他每次回到弟子居,都一定要蹭到封霄阳身边,将他拥入怀中,絮絮说上一串又一串的话,期待着他师兄可能有的反应。
可总是什么都没有、什么也得不来。
封霄阳连一句话也吝得同他讲,逼的急了或许会泄出几丝惊喘与呜咽,可除此之外,竟是什么旁的动作都没有了。
程渺又是慌张又是挫败,每每看见封霄阳那张即便沉湎于情/欲之中也没什么表情波动的脸,都抑制不住的要说上许多从没想过会从自己唇中吐出的恶毒话,巴望着封霄阳能够有上一丝一毫的反应。
却依旧是没有。
又是一日云消雨歇,程渺的气息仍乱着,将同样汗涔涔的封霄阳用着个有些诡异的姿势在怀中箍死,垂了眸子看那因自己的心意所扰、在封霄阳腕上勒出道道红痕的秽怨,忽的出了声:“师兄,我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语气温柔到了极致,隐隐还有些卑微与紧张的颤音,全然不像是从方才那个还极为强势蛮横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封霄阳眸光微动,觉得有些荒谬。
他从前顺着程渺、予取予求的时候,这个人从未对他软过心肠,如今彻底冷了心肠,连一丝温存也再给不出,程渺却似是突然长了些脑子,明白硬的不行要换软的来了。
换作从前的封霄阳,或许真会因这一时的示弱继续容忍程渺些时候,可这话落入如今的封霄阳耳中,只余下了好笑与怜悯。
他没有出声,由着程渺撤了那榻上的链子,却仍留着四肢上成环的秽怨未解,将自己打横抱了出去。
虚怀宗上常年只有雪,封霄阳是遥遥望见山下那锦簇的桃花,才意识到,自那日被程渺囚禁起,已是过了一整年了。
程渺今日格外的有精神,抱着他慢慢走在山路之上,一路走一路说着些唠唠叨叨的闲话,像是被这些熟悉的景象激起了兴趣,开始漫无目的的忆起当年来。
封霄阳并不想听,无奈他毕竟是长了耳朵,总归是听了几句进去。
而后思绪慢慢便飘的远了,竟是想起了与程渺初见时的景象。
他虽确定自己便是前世那个杀伐无道的魔尊,身上却多少还留着些曾在凡间生活过二十几年的痕迹,记忆里与程渺有关的、最初的场景,先是那个被锁链束缚在榻上、满眼恨意的虚怀剑尊,再才是那个白梅树下抱剑的清俊少年。
这世间的运道确实是奇妙,从前是程渺成了他的阶下囚,被他百般折辱,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他成了那个被肆意攫取的人。
可人的心境毕竟是变了——他总归不是程渺,能将爱恨公私分的那么清晰明白,即便是对个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也能起了关照怜悯的心思。
封霄阳此人,是爱的深恨的也深,若真到了说出那伤人话的地步,便也是真的不爱了。
呆在程渺身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会让他觉得煎熬折磨,而程渺自以为两人之间甜蜜的那些过往,封霄阳听来,却只觉得无味又可笑。
早知道自己养出来的是这么个玩意,还不如最初便不要留情、不要相遇,便也没有了如今的难堪与折磨。
他甚至有些恼恨自己重活的这一辈子了——或许只是极渊中那个对那些孽缘茫然无知、直到死也觉得自己能得到程渺便已足够,洒脱肆意又没心没肺的封霄阳,对他、对程渺都会更好些。
为什么要有这重来的一世呢?
他又为什么非要纠缠于那些尘封的前缘,为什么非要知道自己与程渺之间的关系,非要将自己对程渺的这份情意一次次加深,最终到了只要一起了放下的心思,都会疼的刺骨灼心的地步。
封霄阳忽的好恨。
恨自己为何要如此敏锐,为何要发觉出那般多的漏洞,又为何要继续追查、要将自己折腾成了如今的样子。
却只是恨,而不是悔。
封霄阳并没有后悔过知道自己的过往,也并没有后悔过爱上程渺,只是如今不再在意、也不再爱了而已。
他终于决定放下,程渺却困在了这万丈红尘之中,怎么也放不下这段孽缘。
他抱着封霄阳在山上转了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话,封霄阳却仍是垂了眸子,没什么别的反应。
程渺将封霄阳放下,俯下身对上那双波澜不惊、内中似乎什么也没有的桃花眼,忽的泄了气。
他究竟是在折腾个什么劲呢?
既是将师兄从极渊里救了出来,又给他置了具壳子,分明是个能让两人甜甜蜜蜜过上千百年的前情,却被他硬生生糟践成了如今的模样。
“封霄阳。”程渺头一次从了封霄阳的意愿,没有用“师兄”来称呼他。
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叫出这三个字来后便愣了好些时候,封霄阳也懒得多话,便只是淡淡的看着程渺。
程渺与他对视了许久,才有些断续的吐出想说的话来:“……你当真对我动过心么。”
这问题放在当下的场景中,实在是有些可笑,封霄阳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要顶上一句“你不是很确定我爱你,才敢这般放肆”,却在最后的关头克制住了自己,只勾了勾唇,弯了桃花眼,挑起个极冷的笑来。
“都到了如今的地步,还在意着这样幼稚的问题……”他说的极慢,每一个字都咬的极重,却并不带什么感情,像是在慢条斯理的陈述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我早说过再不爱你了,程渺。”
程渺抱着他的手微微一颤,眸色骤然沉了下来,一双眸子却仍紧紧盯着封霄阳,声音压的极低,像是要确定些什么:“可你曾经是爱过的,对么。”
封霄阳看着那张精致淡漠的脸,没来由的有些烦躁,便没再多话,只冷冷的嗤笑了声,勉强算是肯定。
“我明白了。”程渺慢慢低了头,将神情尽数掩藏起来,俯身将封霄阳抱起,“外面冷,师兄,我们回去。”
封霄阳慢慢皱了眉,直觉他要做出什么事来,却并不觉得以自己如今的状态,还能再失去些什么,索性由着他去了。
他实在是懒得再想关于程渺的事,在回程的路上便睡了过去,自然也错过了程渺眸中那如极渊一般深不见底的暗色,与骤然爆发、泼墨般在虚怀峰上肆意蔓延的秽怨。
“师兄……”程渺将封霄阳放回榻上,轻轻摩挲着他师兄有些失了血色的唇,墨眸黑的像是要吞没这世上所有的光线。
他默不作声的看了许久封霄阳的睡颜,忽的慢慢勾起了唇。
“你一定会再次对我动心的。”
“绝对。”
作者有话说:
现实生活中如果碰见程渺这种男人,咕咕精的建议是直接给他两拳(诚恳)
——
第一百七十四章 满盘皆输
“程渺,我爱你,你信我好不好?不要让我忘了他,我求求你,求求你……”
程渺自那日后,便一改当初恨不得直接变成个没影人、消失在封霄阳眼前的作态,日日都要赖在弟子居中,封霄阳懒得管他,便索性由了他去。
程渺这小子是惯会顺杆儿爬的,他若是真表现出些或烦躁或在意的情感来,程渺怕是会蹬鼻子上脸、做出些更加过分的事来。
封霄阳对此心知肚明,依旧维持着那副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样子,连一句话也懒得多说,程渺要他往东他绝不往西,乖顺的简直不像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魔尊。
他本以为程渺会慢慢对他失去兴趣,再不济也该红着眼发上一两次疯,孰料程渺竟是从那日起再没碰过他一根毫毛,连对他的管制都放松了许多,日日只是缠着他说上些闲话,再就是带他出去在凡间闲逛,好像真是起了改过的心思,做回了那个持正守礼的仙尊。
茶楼下起了闹声,程渺下意识偏了头去看,封霄阳便借着这个机会,悄无声息的打量着他的脸色。
依旧是如从前一般的淡漠清冷,不露一丝马脚,即便是封霄阳,也没法看出什么纰漏来。
“只是几个走卒起了口角。”程渺回过头来,抬手给他换了茶,望向封霄阳的眸中带了几分缱绻的情意,“师兄若是不喜,我们再换一家便是。”
封霄阳早在程渺回头的瞬间便不留痕迹的收回了目光,垂眸看着茶碗中打着旋的嫩叶,并没有搭腔。
程渺已将他带出来足足半月了。他似乎是铁了心肠要讨好封霄阳,不但去了那些枷锁,连箍在他四肢上的秽怨也取了多半,唯一留下的、系在左腕上的秽怨也被程渺用术法隐去,从外表上来看,如今的他似乎就是个可以逍遥自在的自由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不成,程渺是真起了要放他自由的意?
封霄阳打心底里觉得不大可能,可看着程渺这相当反常的一系列举动,还是不由自主的起了几分疑虑。
他倒不怕程渺厌了这样的日子,将他随便丢到了什么地方去,只怕程渺是又憋了什么大的要放、藏了什么大事要做,难免怀了几分警惕,一举一动更加谨慎起来。
程渺换的第四盏茶,依旧是没进的了封霄阳的肚里,不多时,便凉的连一丝热气都不冒了。
他却也不生气,带着淡淡的笑意牵起封霄阳的手,轻声道:“可是这茶水不对师兄的口味?师兄不必勉强自己,歇的够了,便走吧。”
封霄阳不置可否,敛了眸子跟在他身后下了楼,望着程渺那随着脚步不断起伏的袍角,脑中乱七八糟的想着些有关自己也有关他的事,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他总归不是断了情绝了爱,如今被程渺这样牵着、走在凡间茶楼之中,耳旁又是他清冷如山泉般的语声,不由自主的便有了些恍惚感,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一同游历凡间的日子,回过神来,却只余下暗暗一叹。
早就回不去了。
程渺走在前面,看不见封霄阳的神色,他索性也不再做什么掩饰,神色复杂的望着那只正牵着自己的、骨节分明的手,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
怎么就闹成了现在的样子呢?封霄阳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已再不想纠结程渺性情大变的缘由,满心只想自程渺身旁离开,可许是情势所致、红尘惑人,封霄阳被他牵着走在人群之中,听着耳旁喧嚣吵闹的人声,冷了许久的心,竟是微微起了些波澜。
确然是不爱了,也没什么多余的恨与悔,可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这样的场景,也是曾出现在封霄阳对未来的幻想里过的。
封霄阳是曾真情实感,觉得自己能与程渺逍遥自在的过上一辈子、直到二人都要消散于天地之间的那一天,也会握着彼此的手,含笑离去。
现在看来,不过都是些镜花水月、缥缈幻念。
他想的有些出神,直到程渺停了步子、温声说了句“到了”才回过神来,抬头望见眼前的景象,却是惊得愣了片刻。
程渺察觉了他的惊愣,却只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抬手抚上眼前粗壮的树干:“又要麻烦你了。”
三生树早在二人走到树阴下的时候便僵成了一块死木,此刻听见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战战兢兢的抖了抖树枝,极力表示出疑问来。
“让你承了份承不住的情,终是过意不去,此番来此,是要断了这份缘。”程渺转过目光,望向仍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封霄阳,“师兄,你可要将那段求下的缘分取下?”
眼前这枝繁叶茂、系满了红布的大树,可不就是封霄阳曾经胡搅蛮缠、非要拿自己的布条缠上,求一段情缘的那棵?
封霄阳听了他带着几分无奈与痛意的语声,这才回过神来,望向树干上那段勒的死紧、如今已有多处没入树干之中的红布,眸中掠过几分复杂神色,低声道:“你可是真心。”
程渺轻笑一声,并不看他,只哑声道:“我是如何想的并不重要。师兄想做什么,做便是。”
“我总不能一辈子将师兄囚在身边……师兄,我输了,你走罢。”
后半句声音极轻,像是团飘忽的柳絮,封霄阳却听的清楚,本就纷乱的心绪瞬间便更乱了起来。
他真要放自己自由?
封霄阳听了这句,却并没有觉得宽慰几分,而是油然而生了更重的疑虑。
程渺当真会如此好心?
他望着那段红布,心底虽仍存着怀疑,却仍是伸出了手去,灵力凝在指尖,把那段红布慢慢取了下来。
而后微微用力,将那段红布碎作了齑粉。
整个过程中,封霄阳都留心着程渺的反应,见他全程都十分冷静,只在封霄阳将那布条化为齑粉的一瞬间眸中流露出几分痛色,疑心更重。
这样的表现,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正常,可若发生在程渺的身上,那便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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