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召他,不得不去。
烟花三月,城中落下白雪。在这场大雪之中,天朝与鎏国,彻底撕下脸面,爆发了一场规模极大的战争。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年多余,鎏国擅长排兵布阵,骑兵更是天下难循,虽然国力愈发微弱,两个外强中干的国家,究竟谁人会战胜他国,天下无人而知。
师云泾皱着眉头,眉宇间皆是愁容。
一只龟壳,三枚铜板。五十筹策,五十蓍草,道道占卜,皆为否卦。
风水涣,上巽下坎。“说而后散之,故受之以涣;涣者,离也。”
师云泾望着卦象所显示,待到一盏燃油烧尽,腿部麻而生痛,也未曾挪开半步。
朝堂之上。
师云泾身着朝服,双手持笏,踏上了马车,亦踏上了他从前最为厌恶的朝堂之中。
他的目光坚毅,孤注一掷。
下马车时,赶车的萧秉率先跳下,替师云泾理了理匆忙之下定制,不太合身的朝服。
“一切皆有天定,我们做臣子与百姓的,尽力而为便好。”
师云泾失神地望着手中的朝笏,待萧秉收回手,方点头离开。
距离萧秉十米之外时,师云泾停下了脚步,并未转回身。
萧秉静静等着师云泾开口,却见他顿了一步之后,什么也没说,再不做停留,迈着方步踏进了宫门。
千言万语的复杂,再怎么眷恋不舍的情绪,皆被萧秉咽下,不堪又不甘。
年老的天子抬手捂嘴,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那股子气在众大臣担忧的视线中,重新回到肺腑。
“鎏国已经斩杀我数名将军,众卿可还有哪位自愿前往战场,替国效力?”
此话一出,无异于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质问:“谁愿意去送死,抓紧时间出来。”
众大臣中安静一片,无人敢言,皆用豆大的眼睛悄然看着周围的同僚。
两位皇子立于众人之前,大皇子面容坚毅,只不过眉宇之中有一道常年蹙眉形成的痕迹。七皇子面如温玉,眼底却隐藏着一道阴鸷,人非俗物。
到了此刻,师云泾感觉到一道温润中含着阴沉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来,他依旧敛目垂着头,端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七皇子眼中闪过阴狠,挑眉眯眼,突然抱手旁观。
天子见无人作声,闷咳声愈来愈大。
“难道我天朝无一能人敢报效国家?”
底下更是无人作声。
“咳咳咳!”
众大臣连忙跪下,忙不迭磕头行礼,却还是无人讲话。
就在这时,师云泾掀开眼皮,顶着众人扫来的视线,缓缓站了起身。
他并未直接应下,反而是问了一个问题:“陛下,您可知家父的现状?”
师老将军,他的父亲已经半年有余未曾往家传来书信。他的母亲白日里言语正常,却在师云泾推开门的一瞬间,看见母亲正以泪洗面,擦拭着红透的眼角。
虽然他们心中都有一个不被证实却众人皆知的答案,眼下,师云泾尚且想问清楚。
这道影响朝堂人心坚定与否的问题,天子本不想作答。可无奈于师云泾当众问出,便只能接连叹气,捂着唇咳嗽了几声。
“常胜将军,已经被敌军斩于马下。”
此话一出,掀起朝堂一片哗然。
他们天朝百战无一败的常胜将军,已经被敌军拿下首级!
此刻军中群龙无首。无主帅,便同一盘散沙别无二样!
饶是事先做好了准备,师云泾依旧感觉到眼前一黑。他的父亲,从没打过败仗的天神,在他心中无往不利的战神,于一场护国之战中陨落。
师云泾踉跄了几步,身后靠到坚硬的柱子,稳住了脚步。
有一文臣哑着声音,愣愣说道:“就连常胜将军都能打输的仗,又有谁能有挽回的余地……”
一直未曾说话的七皇子拧起眉头:“常胜将军年老,已经迈入耳顺之年,自然与年轻时期不可比!”
天子竖起眉目,常年染病,威严不改当年。
“休要长他人志气!”
便是这样说,却依旧无人敢应。
七皇子看向恍若无神的师云泾,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扬起眉角:“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想来师家大儿一定得了师老将军的真传,有抵御外敌的谋略与兵术。”
师云泾已知时候到了,大步上前,单膝跪地。
“草民自愿领命去往战场灭敌,还我朝百姓安居乐业。”
众大臣四下看了看,有了上战场送命的人选,那股子凝滞的气氛,便转瞬消失。
天子:“师家大儿。朕还记得你在朝中未有一职半业。”
师云泾垂首敛目:“是的,陛下。”
“那好。”天子声音威压,“朕今日封你为‘长胜将军’,继承家父的军职,希望你不辱使命,带来捷报!”
师云泾的声音无悲无喜:“臣,领命。”
早朝退去,正午的阳光来临,耀目刺眼。
师云泾顶着阳光,一步步下着高高的台阶。
耳边传来其他人的秘密交谈声,可师云泾天生耳力一绝,轻易便将议论声收入耳中。
“师老将军果真年老无力,当年的不败神话,到底是破了。”
“只是不曾想,师老将军在战场上牺牲,他的儿子也紧着送死。”
“可不是,愚忠啊——”
“什么‘长胜将军’,到了边境战场,就成了‘常牲将军’!”
“这是什么意思?”
“常牺牲呗!”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不是有点道理,是充满了道理!现在谁去谁死。依我看,天朝的国运,到此为止了……”
师云泾揉了揉眉心,抬头望着豆大的太阳,脚步没停。
即将不注意撞到马车,马匹已经喷着鼻息,一双结实的手臂将他紧紧环住,这才幸免于难。
“走路怎么不看路。”责怪的语气却很温柔。
师云泾仰着头看见自己头顶的太阳被一双闪着担忧之色的眸子遮挡,淡淡一笑:“这不是有你。”
萧秉满意地一笑,不容置疑牵着师云泾的手,将人拉上马车。
“怎么样,回府吗?”
马车上的人儿轻轻一“嗯”,便再也没了话。
萧秉放下车帘子,倾身一跃,跳上马车,扬起手里的鞭子。
马蹄声响起,溅起尘土,朝着家中的方向而去。
马车里的少年久久未曾说话,萧秉敏锐察觉到师云泾的情绪,但他只是抿了抿干渴的唇,落下一鞭。
行驶在道路上,街上买卖已经少了很多,所以一路通行的很顺畅。
突然马车里传出一道细如蚊鸣的哽咽声音,萧秉停下了马车。
“父亲他,牺牲了……”
萧秉握紧了驾车的木柄子。
“……萧秉,我到底该怎么办?”
高大的男人卷起马鞭,身形一闪,进了马车。即便无人赶车,车轻熟路的马匹依旧能循着记忆,回到熟悉的家中。
身穿朝服的弱冠男子,两行清泪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滑落,双眼紧含泪珠子,一双贝齿咬紧下唇,不肯发出声音。
萧秉进到马车里,看到的正是这副“春含秋波,滟如春水”的哀怜模样。
叫他,忍不住想搂在怀里怜惜……
“云泾……”
萧秉呼吸停滞,不敢去看公子的眼睛。
“师老将军征战沙场一辈子,死在为国的一战里,他定是无憾的。”
“我知道……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而哭?”萧秉怔愣着,缓慢地问。
“萧秉,你是爱我的。”公子并非是疑问,而是用着肯定的语气。
师云泾盯着萧秉的眼睛,一双黑瞳有力而洞悉。
“我……”
萧秉手足无措起来,公子突然的质问叫他无法坦然自若地回答。萧秉红着脸颊,竟有一种从马车退出去的冲动。
公子突然抓住了萧秉的手,贴在了萧秉的脸颊上,感受着灼烧的体温,低低一笑。
“什么时候?”
“你……你说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视线不愿从我身上离开的?”
萧秉狭长的双眸里顿含无措,在师云泾的循序渐进中,渐渐回忆起了当初……
正值夏日,身上脏兮兮的孩童身上传来的酸臭味,使过路的富人捂住了口鼻,嫌恶地绕开而行。
孩童眼目通明,察言观色,脸上没有半分赫然地往墙角缩了缩。
一只黄狗沿着墙角撒下黄汤,一路标记着气味。路过孩童时,抬起了一只后退,不假思索地浇了上去。
滚烫的黄汤浇在孩童的小腿上,惹来一众人的注目,嫌弃的目光中,夹着看笑话的笑意。
有一个乐了出来,便有第二个。
更多的人凑了过来,欣赏着眼下不幸福的日子里,难得的笑料。
“瞧他这副倒灶的样子。”
“这畜生真会找地方。”
“畜生”一词,似在形容狗,又或是形容人。
孩童眨了眨眼睛,听出言外之意,不作理会。见众人围了上来,脏兮兮的脸上堆了笑容,抬起手臂,高抬手里的破碗。
“行行好吧。”
这才有了一整天里,为数不多的进账。
两三枚铜板,可买三到四个馒头。
是他两天的口粮。
第74章 黑布下的是什么?
孩童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业无家。
天为被,地为床;喝露水,品世态炎凉。
孩童任由他人大肆停放在自己身上多么鄙夷的视线,待人群散去,碗里也不过三个铜板。
他艰难地爬起来,面前站着一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孩童愣住,旋即往后退了一步。见那人仍然看着自己,孩童扯出一抹灿烂无比的笑容。
“公子,行行好吧。”
这个人真好看。
大眼睛,细嫩的皮肤,柔和的眉角。尤其是身上一套看着价值不菲的衣服,腰间还挂着一枚软玉。
孩童左手持碗,右手却紧张又自卑地抓紧了自己破烂的衣摆。
“漂亮的小孩。”
公子说话了,他穿着一身雅绿交领长衫对襟褙子,长而至的墨发未着发带,随意披散到身后。微风却像是对他开启了玩笑,将一缕黑发吹在了男孩的手心里,然后滑落。
孩童抬着的手一僵,“您是在说我吗?”
出乎意料的,雅绿公子“嗯”了一声,然后朝孩童莞尔一笑:“跟我走吗,不保你荣华富贵,吃喝却不愁。”
萧秉看着师云泾红透的眼角,眼前的公子与当年朝他伸出手的人没什么二样,除了人看起来憔悴,成熟了些许,再无别的不同。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眼睛就挪不开了。”
师云泾盯着萧秉的眼睛,这是一道俸他为天神的虔诚目光。
所以这句话,做不了假。
“带我走。”他的声音很轻。
“去哪里?”
“除了师府,哪都行。”
萧秉正待细细看着师云泾的眼睛,正欲深度询问,怀里突然撞进了一个柔软的身体。
萧秉僵住。
那双手在他的后背上轻撩,四处游走。
萧秉更僵了。
“我……”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师云泾此刻仿佛化作了魅魔,像一只游走在天地之间的精灵,充满了情欲的声音低沉暗哑,只怕是顷刻间便能俘获人心。
“你不想的话,便算了。”说罢,就要从萧秉的怀里撤出。还没等挪开半寸,被萧秉按了回去。
“……去客栈?”
“可以。”
车轮在街上的行走,压出一道长长痕迹。他们在马车里拥吻,激烈的气氛冲撞着空气,变得暧昧,变得滋生情愫。
随着客栈的房门被关上,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炙热的呼吸,紧贴的距离,然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萧秉的呼吸粗重地喷洒在师云泾的脖颈上,激情时刻,突然抬起头,问道:“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朝堂上说了什么?”
师云泾眯着眼睛:“没有。”
萧秉顿住,面色不明,然后垂首埋进师云泾的胸间。
师云泾自然感觉到了萧秉泄怒般撕咬着自己的胸口,扯了扯唇:“皇帝要我去一趟太梁山。”
“去那作甚?”萧秉停住了动作,抬起头仰视着,语气很是不满。
师云泾自然而然地撒着谎:“战场无主师。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一刻,我去太梁请老先生出山。”
“为何叫你去?”
“我自发请命,皇帝应允了。”
萧秉染着情欲的眼睛消散了许多,放置在床侧的手握紧成拳。
“我不想让你去。”
“别说孩子话了。”就着萧秉的动作,师云泾将他的脑袋搂进自己怀里。
自己则出神地看着天花板,心底一片凄凉。
“后日出发。我不在府上的日子里,照顾好母亲和府中的家眷。”
饶是再不愿,国家气数再不济,萧秉也无话可说。
“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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