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微微一愣,差点就想脱口而出:破伤风。
宿怀璟:“武康伯谋反与我没有一点关系,陛下的伤势处理跟我也不存在一丝联系。今时今日,他年某日,陛下总该殡天的,但我总想着,若是让他轻飘飘又单一地被人谋逆篡位而死、被儿子夺位杀死、被妃嫔背叛害死……”
大反派浅浅笑开,表情透着几分单纯,轻声道:“我总觉得不够呢。”
非得一项项全都体验完全,让他从龙椅上狠狠摔下来,体验众叛亲离、体验枕边人背叛、体验亲子离心、体验臣子反心……然后再一点点将痛苦加诸肉-体。
鞭笞、钳指、贴面、挑筋、断肢、挖眼、削成人棍……
再放他与蛇虫鼠蚁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口、在旗帜高悬的城墙上,日复一日地,感受着绝望,能听见却看不见百姓的目光与议论,如最低等的牲畜一般,死在天光大亮之下。
否则该怎么报他父兄尽死的仇?否则该怎么还他三哥那一身的断骨重塑与满背交错的血痕?
宿怀璟笑得温柔又和煦,看不见一点阴沉的影子。
他只是要为家人讨一个公道罢了,他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这世上没有人能制裁得了盛绪炎,没有一条律令可以用在当朝天子身上,所以他自己来,这很合理,也很自然,没有人有资格置喙。
容棠看着他的眼睛,过了许久,低声补充:“还要把他做过的事公之于众。”
宿怀璟微微一怔,有些讶异地看向他,容棠说:“要将被误解伪造的历史扶正。”
世子爷羸弱又苍白,养了两年气色较寻常人还要差上一大截,可这样人来人往、沸腾鼎盛的夜里,长街行走的车马上,容棠眸子中清亮到惑人的地步。
宿怀璟心下一动,微一低头就想吻上去,原就行驶缓慢的马车突然一个急停,驽马长嘶,双福拉着缰绳长长地“吁——”了一声,人群中一阵骚动,容棠坐在马车里,因为惯性一个没控制住,直直向前栽去,撞进宿怀璟胸膛才堪堪停下来。
不疼,但那一瞬间,大反派提及杀父仇人都没有变化的情绪突然沉了沉,面色相当冷峻。
车帘被从外掀开,有人不守规矩地轻轻一跃,跳进车厢内,立马就可怜兮兮地说:“小哥帮帮忙,快点驾远一些,我家里那几个黑心的叔叔要我十岁就去成亲给家族换利益,求求你了,带我走吧,不然我就要被卖给六十岁的大姐姐做小相公了呜呜呜。”
驾着车的双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立马调转马头,迅速驶离了这条街。
宿怀璟那点冷峻的表情一下变得更冷了。
容棠脑袋埋在他怀里,一时间不好意思爬起来。
宿怀璟说:“双寿都不会被骗。”
容棠:“……”
宿怀璟:“双寿还是弟弟。”
容棠小小声阻止:“……别说了。”
忠仆随主,大反派这是在说他是笨蛋。
好过分……
容棠缓了好一会儿,揉了揉被撞疼的脑袋,直起身来,坐在车厢里看着突然跳上他车的某人。
十来岁的小男孩,瞧着身形瘦弱,面相倒是白净漂亮,眼睛是很标准漂亮的凤眸,如今还未长开,已经隐隐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妖孽相了,等长大了估计也是个祸害。
穿的是一套很普通寻常的大虞民间服装,只是好像是第一次穿一般,右襟掖到了左边,左袖又短了一截,绞进了里衣里。头上还一点配饰没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一时之间带着些男女莫辨的美感。
滴溜溜一双眼眸泫然欲泣,怯生生的模样望着车内的人,乖得要命地盘腿坐在车厢地板上,双手搭在膝盖,仰着脑袋望着人,怎么看怎么可怜,怎么看怎么眼熟。
——分明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没有一处像宿怀璟的地方。
可容棠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偏过头,幽幽然重复:“黑心的叔叔……?”
宿怀璟:“……”
第123章
宿怀璟无言半晌,低下头跟坐在木板上碰瓷的小孩对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就在容棠以为他可能要把人赶出去的时候,宿怀璟低声开口,莫名威压:“衣服从哪扒下来的?”
容棠:“?”
小孩:“?”
小孩微微一愣,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珠子就蒙起一层水雾,像是随时就要哭出来一般,有意无意地将视线转向容棠。
被看的人微微愣了几秒,心下微颤,不忍心地移开视线。
身侧却传来一声嗤笑,宿怀璟抬起脚,鞋尖挑起那小孩衣角,冷声道:“没用,衣服哪儿扒下来的?大虞律令,凡偷窃者,杖一百。”
容棠:“……”
系统冷讽:【你家小郎君这是要坐实黑心的叔叔是吧?】
谁家法律规定偷一件衣服要打掉三条命啊?
盛绪炎像那种会严格定法的统治者吗?
容棠心下不忍,默默叹了口气。
地上那小孩衣服被带着往上,本就穿的奇奇怪怪的衣领勒住脖子,不受控制地扬起脖子,一脸见了活阎王的表情看着宿怀璟,小脸煞白。
“我……我没有偷衣服呜呜呜。”小孩一开始声音很小,紧接着就哭了出来,哇哇大哭地那种:“叔叔冤枉人,我没有偷衣服,不…不要被打棍棍呜呜呜哇!”
宿怀璟一僵,小孩哭得特别真情实感,泪珠真的滚了下来。
容棠看不过去,弯腰拍了下宿怀璟的腿,抓住那小孩胳膊,拉到自己跟前,替他擦了擦快要糊住脸的眼泪,又帮他重新整了一下穿得歪七扭八的衣服。
很神奇,宿怀璟只说过大绥小太子跟他是亲人,具体什么关系并没有告知,容棠也没有见过他一面,甚至现在这个身形灵活得跟猴子一样跳上他车碰瓷的小屁孩,跟宿怀璟站在一起对比简直两模两样,可容棠就是确定他是大绥的太子,也是宿怀璟的小侄子。
“挺不科学的。”他顺口跟系统吐槽。
系统呵了一声:【哪里不科学?这俩站一起都能泡一锅西湖龙井,你告诉我哪里不科学?】
“……”容棠没了声儿。
确实,真挺茶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下一秒容棠替他理好了衣服,小孩哭声停了下来,只剩小声小声地抽噎,望向容棠的眼睛里都冒着光,开口就脆生生地说:“谢谢哥哥。”
刚被他说是冤枉人坏叔叔的宿怀璟:“……?”
小孩坐在容棠边上,捏住他衣袖,小小声问:“哥哥真好,哥哥家里缺书童吗,哥哥能不能带我回家?”
系统蓦地一下乐了:【哦豁!撬墙角来了!】
容棠稍显无奈,身边那人脸色黑得能涮锅,他几乎能听见宿怀璟手指关节“咔哒咔哒”的响声。
他转过头,向宿怀璟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微微收敛,深呼吸了一口气,将人拉到了自己边上,压着脾气继续问他:“衣服哪里扒的,给人家还回去,谁教的你这么小年纪偷人衣服?”
小孩嘴一瘪,又要哭。
宿怀璟凶他:“不准哭。”
【哦呦呦~加了辈的人底气就是足哦,大反派什么时候敢这么硬气跟你说话呀?】系统看戏看得超级无敌快乐。
容棠沉默,容棠失语,容棠隔空伸了伸手,很想掺和。
【别动。】系统制止他:【教育孩子呢,总打岔怎么教育得好?】
容棠:“……”
他撇过头,说服自己不要做孩子成长道路上的绊脚石,也不要打扰他们叔侄相遇的温情时刻。
一转耳却听见小朋友再一次哇哇大哭,哭得快要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委屈控诉:“说了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我拿金子跟人家换的,你怎么一直冤枉人哇呜呜呜哇哇哇哇!”
宿怀璟一愣,手下意识松开,没抓住人,小孩往旁边一窜,抱住容棠的腰,头埋在他肚子上就开始哭,可怜得好像受了全天下最大的委屈。
就连系统都看沉默了一瞬,默默来了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但紧接着它又反应过来:【这也不对啊,这小太子又没跟大反派一起生活过,怎么把他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基因里带的?】
容棠不知道,容棠给他哭得心都快化了,看宿怀璟一眼,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反派这时候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手指悬在空中,想要碰碰小朋友,又怕引起他逆反,纠结好半天,收了回去,嘴唇微抿了抿,紧张的情绪溢于言表。
容棠:“……”
他拍了拍小朋友的背,再一次把人哄得不哭了,然后将小脸蛋掰过来,对着宿怀璟,睨他一眼:“道歉。”
宿怀璟这辈子除了容棠,大概就没跟谁服过软。
可小孩眼泪兮兮地看着自己,穿着一身大虞民间小朋友打着补丁的衣服,脸蛋上红彤彤灰扑扑一块一块,可怜得要命……
大反派喉头一软,轻声道歉:“对不起。”
“哼!”小孩一扭头,又转向了容棠,紧紧扒着他衣服,看也不看宿怀璟一眼。
宿怀璟:“……”
该怎么说?
光他来路不明满嘴谎言,身手不凡跳上马车,就全都是令人忧虑的疑点,可大反派一下都凶不下去。
也不是先入为主冤枉人,只是害怕自己家的小朋友在外面待了十来年,没有人好好教,学坏了而已。
但是一见面就惹人哭得停不下来……
他好像真的是黑心的叔叔。
宿怀璟垂着脑袋,莫名有些蔫儿……
容棠看得好玩,忍着笑意从小桌板上拿下两颗蜜饯,一颗塞给了小朋友,一个偷偷喂给了大朋友。
还趁小孩不注意的时候,摸了下宿怀璟的脑袋略作安抚。
等到车内几个人情绪都稳定下来,容棠问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沅沅,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沅,娘亲说我是个小香宝宝。”
容棠微微一怔,旋即笑开,愈发觉得有些东西是基因里带着的,没什么道理可讲。
他瞥了宿怀璟一眼,又问:“家里的叔叔要把你送去谁家呀?”
不怪他有此一问。
万寿节宴会刚结束,方才那一整条街上都是从宫宴中回来的贵客,沅沅作为大绥太子,定然是跟帝后一起在韶华殿内用的膳,那所谓的送给六十岁大姐姐做小相公的言论,如果不是谣传,便是在那里听到的。
可整个大虞,有资格在万寿节坐进韶华殿主殿,并且年逾六十无配偶的女性……
只有他祖母啊。
沅沅视线微微躲闪,似乎不太想回答,但容棠一直看着他,没办法,他干脆耍赖,一抬胳膊又埋进了容棠肚子上,抱住他腰轻轻蹭。
容棠给他撞得微微一痛,似乎听见宿怀璟在旁边咬牙的声音。
小家伙瓮声道:“沅沅不知道哦,只听说叫端端,是个好厉害好厉害、好凶好凶的大姐姐。沅沅要是给她做小相公的话,她一定天天拿小鞭子赶我去给她端洗脚水的呜呜呜,还不给我吃饭呜呜呜,漂亮哥哥带我走好不好,我给你做小相公好不好?我超级乖的,一餐只吃两个馒头就够了!”
容棠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隐约听见身边咬牙的声音变成了磨牙。
【看来那点愧疚不足以支撑大反派不打这小屁孩啊~】系统快乐点评,这一世好像就没这么快乐过。
容棠有些犹豫一会万一宿怀璟打小朋友,他到底该帮谁。
犹豫了两秒,马车一个急停,前面拦了群金吾卫巡查。
沅沅瞬间埋在容棠肚子里一动也不动了。
宿怀璟低头看了一眼,大概有思考要不要把他丢出去,但很快便起身,掀开车帘挡住门口问:“何事?”
小队长道:“大人见谅,丹坪街上刚刚有一伙贼人在万寿节上偷窃,引起了骚乱,上头吩咐我们一一盘查来往人员和车辆。”
容棠肚子上长出来的小人儿一僵,浑身好像被冰冻住了似的。
系统:【哦——豁——】
容棠:“……”完犊子。
马车外短暂地寂静了两秒,宿怀璟轻轻笑了一声,温声问:“你觉得是我会偷窃,还是宁宣王世子犯得着去大街上偷些小玩意儿?”
小队长一慌,连忙低头:“宿大人莫怪,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
宿怀璟点点头:“懂了,觉得我们藏匿歹徒?”
“下官绝无此意!”
“有也无碍。”宿怀璟说,转身上了车。
容棠瞥见沅沅在他怀里抬起头,视线极迅速地在两边窗户上扫了一眼,似在打量自己跳车逃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还没等他找到,宿怀璟已经跳了上来,视线冷岑岑地望了小孩一眼,抓起毯子往容棠身上盖住,然后掀开车帘:“查吧,不过还请快些,世子爷身子不好,受不得凉风。”
小贼怎么会跟宁宣王府这样尊贵的马车扯上关系,是以那小队长只是随便看了一眼,感激地对他们说:“多谢二位配合。”随即便放了行。
沅沅僵硬的身躯软了下来,抬起眼懵懵懂懂地望了一眼正冷着脸的宿怀璟,眨眨眼睛,话风立马变了,甜滋滋地笑:“谢谢好心叔——”
宿怀璟捏住他嘴巴:“别叫。”
然后单手一件一件,拎着他转了个圈,就把人衣服全扒了下来。
往车上一扔,叮铃铃作响。
小孩玩的草蚂蚱、拨浪鼓、小弹珠,吃的糖人、饴糖、蜜饯果子,甚至还有不知道哪个小摊上顺过来的发簪和一盒胭脂……
容棠看愣在当场,宿怀璟低头跟那一堆小玩意注视良久,撩开车帘哑声吩咐:“转道,去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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