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朵芍药都是重瓣,一朵粉白一朵黄白,颜色恰与三月初在棠华院和永安巷瞧见的山茶相近,容棠分不清是凑巧还是宿怀璟有意为之。
他只是望着宿怀璟的动作出了神,大反派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从花瓣上拂过,时不时勾连一点盆中的水珠,凝结在指尖,又“噗”地一声轻轻坠落,将盆中一方水面搅出涟漪,荡漾开的水波从双色锦鲤身上划过,竟似游鱼逐波,格外生趣。
暖融融的光线透过桂树缝隙落下,一点点跳跃着落到宿怀璟眼睫之上,配上那副插花都格外赏心悦目的表情,容棠忍不住第一千零一次感叹大反派真的超级超级好看。
“棠棠。”宿怀璟突然唤他,眉目温润,垂眸望着瓷盆里的花,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容棠特别诚实:“在看你。”
宿怀璟愣了一瞬,眉梢轻挑,目光在盆中花枝上移了移,似乎在找更适合做支架的位置,又好像在透过水面看他的小菩萨,随口问:“好看吗?”
容棠点头:“好看。”
小世子脸皮薄得让人不忍心逗弄,可等他自己无知无觉地说出一些自以为坦诚的话时,又会惹得旁人想要弄他。
宿怀璟顿了一下,手下剪刀落错了位置,不小心多剪了一段。
宿怀璟有些许浅淡的惋惜,却听见容棠又认认真真地来了一句:“你真的好好看啊,怀璟。”
于是那点惋惜顿时无影无踪,宿怀璟很难得地在做一件事的时候被分了心,甚至有了一点也不想继续下去的冲动。
剪刀柄上缠了绳,触感粗糙硌人,宿怀璟指腹在上面滑了两下,没忍住,将其放在了一边,芍药也丢进了清水里,抬眸望向容棠,声线微沉,似哄似骗:“棠棠再说一次。”
容棠微怔,稍显警觉地皱了下眉,身子往后退仰了些许。
宿怀璟坐在椅子里,抬着眼看向容棠,凤眸之中光彩闪烁,如同布下网的猎人。
容棠迟疑几瞬,道:“你好像在诓我。”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宿怀璟情绪有一点点躁动,手垂在身侧,隔着衣袍准确无误地找到那块雕着福寿如意的腰牌,安抚性地捻了捻,有些委屈、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嗔怨:“分明是棠棠哥哥先勾我的。”
容棠:“……”
宿怀璟将芍药又从清水中捞了出来,低着头,不看容棠,只说:“棠棠哥哥要看话本,我替你找来了;想吃零嘴,我帮你准备好了;想晒太阳想吹风,我也让双福布置好了……原本你看话本我插花,挺相安无事的——”
他说着顿了顿,抬眼睨了容棠一下,再次重申:“是你先勾我的。”
“勾完又不认账了。”宿怀璟声音越小,容棠越觉得不太对,到最后大反派音量跟蚊子哼似的,容棠却觉得面上烧的慌。
偏偏宿怀璟还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做了退让,又好像很委屈:“不认就不认吧,反正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容棠:“???”
容棠:“!!!”
你就是在诓我啊!!!
容棠心中大骇,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盯着宿怀璟脑袋,绞尽脑汁地思考说什么话能给他堵回去。
系统幽幽出声:【别想了宿主,你玩不过他的。】
容棠倔强反驳:“我不信。”
系统无情地打破他的幻想:【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家小媳妇用这种似嗔似怨、似怪似让的语气让你缴械投降多少次了吗?】
容棠:“……”
容棠蔫了。
“他是真的一点包袱都没有啊。”容棠愤愤说。
系统冷哼了一声,心想他追老婆他要什么包袱,就自家宿主跟个小笨蛋一样什么都看不出来。
系统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于是它沉默了两秒钟,怂恿道:【不过我可以给你支招哦。】
容棠眼睛霎时亮了:“谢谢你!我亲爱的统子!”
系统:【……】
系统卡顿了两秒,道:【你跟他说夸张的实话,看谁绷得过谁。】
容棠:“?”
系统:【比如你觉得大反派有十分好看,你就说他有一百分好看;你觉得大反派有十分聪明,你就说他有一百分聪明。】
“真诚才是必杀技?”容棠总结道。
系统很得意:【嗯!】
容棠皱了皱脸,沉默片刻,却道:“可他就是有一千零一分的好看,一千零一分的聪明,我要怎么夸啊?”
【……】
数据流出现一瞬间的凝滞,白色光团在系统空间里悬浮半天,最终回过来神一般,看不见任何表情,却好像气得要命,以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架势把自己狠狠往下一砸,准确无误地砸到美人榻上那个坐着的小笨蛋怀里。
系统来回跳了好多下,妄图靠重量累死自家宿主:【你、没、救、了!!!】
它愤愤地说完这句话,立刻下线休眠,以免被宿主气死。
容棠唤了两声,唤不出来,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从刚刚那点被宿怀璟揶揄的慌乱中反应过来,身子向下矮了矮,又开始专心致志地盯着他插花,然后道:“你很好看。”
宿怀璟怔了一瞬:“嗯?”
容棠说:“你不是让我再说一次吗?你超级好看的,宿怀璟。”
淞园花卉全都进行过培优,盛承星光是每年花在这座庄子上的园林开支就数以万计,芍药落在白净的指节上,粉色与白皙相衬,倒影落于水中,宛如绣活最好的苏州绣娘刺在绸缎上的灵动漂亮。
宿怀璟已经放了一朵芍药进盆中,容棠俯身碰了碰,指尖碰见微凉的水珠,他又说:“你很好看,又聪明、又温柔,还耐心、体贴,会做饭、会做风筝、连插花都会……”
容棠顿了顿,视线从芍药花瓣移到宿怀璟侧颜,想了一下,道:“还很坚强。”
“宿怀璟,你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人了。”容棠轻声说。
——我要给你打一千零一分。
红漆阁楼立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如果站上去,随眼一望,这座庄子上从里到外,处处都是繁奢的迷蒙。
有人呼朋引伴,有人酒兴正酣。
而在红漆阁楼下,一棵桂花树投映的光影错落里,说要看话本的人看着别人插花,该插花的人手下忘了动作。
宿怀璟愣了半天,出现了一种近乎幻听的不真实感。
他极轻极轻地眨了眨眼睛,鸦羽似的眼睫便扑簌扑簌地颤了颤。
于是容棠又找到一个夸赞的点:“你睫毛还又长又翘,哇——你眼型也太好看了吧!”
这话换谁来说都有虚假做作之嫌,偏偏从容世子爷口中说出来,真诚得让人生不出半分妄念。
宿怀璟从那点不真实中抽离,笑了:“那棠棠喜欢吗?”
容棠:“什么?”
宿怀璟放好最后那朵芍药,将瓷盆推远了几分,落在春日绰绰的光影之下,被风一吹,似有游鱼活了过来逐花而上,万般美好风情落入春园。
宿怀璟用帕子擦了擦手,问那样毫不吝啬地夸赞自己的人:“我好看、聪明、温柔、耐心、体贴……棠棠不喜欢吗?”
我织了一张网,铺上柔软的草叶、放上诱人的浆果。
你会主动跳进来的,对吧?
第31章
容棠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在吃东西,午膳随便喝了两口汤就放了碗,宿怀璟在一边看得皱了皱眉,有些后悔。
投喂小动物的成就感太强烈,连他竟然都忘了分寸。
好在吃的不多,不至于积食,宿怀璟只是在送容棠回房休息之后站在原地沉思片刻,默默把带过来的零食全部压到了箱子底。
盖上盖子的瞬间又迟疑了一下,悉数取出分装了一半,才将另一半又锁了起来。
不能一下子断干净,否则棠棠可能会委屈。
宿怀璟做完这一切,小院安静了下来。容棠在午休,柯鸿雪和沐景序还留在湖心岛未归,他坐在案前,听见窗外传来两道翠鸟啼叫声,不悦地蹙了蹙眉,抬步迈了出去。
走之前他唤来双寿,道:“若是一会棠棠醒了我还没回来,便跟他说我去找二少爷了。”
双寿一愣,表情立马变得警惕慌张:“郎君有什么事需要通知二少爷,让小的去传话便可,实在不用亲自跑这一趟。”
来淞园前那晚,容峥虽说送了许多东西去棠华院,但王府众人却很清楚,二少爷三少爷对世子爷远不如表面恭敬,如今郎君只身一人去寻二少爷,双寿担心得厉害。
宿怀璟闻言有些想笑,觉得自己在容棠面前形象纯白得像朵小白花就算了,竟连他的小厮也觉得自己是个会被旁人欺负的。
但细细一想,宿怀璟又觉得喜悦。
正因为被护得太仔细了,一饮一食都有人放在心上,所以落在别人眼中,宁宣王世子妃才是朵攀附容棠存活的菟丝花。
说不上多好,却也绝对不坏。
宿怀璟暂时没有改变这个认知的念头,于私心来说,他有些享受攀附容棠,被棠棠护着的感觉。
于正事来说,‘宁宣王世子妃’本就是他最天然最无懈可击的一层伪装,从容棠亲手送给他的那一天起,宿怀璟就已经想着该怎样最大限度的利用。
至于别的所谓名声或是其他,宿怀璟并不在乎,他很乐意通过这个头衔而与容棠有这世上最密不可分的联系。
宿怀璟笑了笑,对双寿道:“放心,二少爷如今很敬重棠棠,对我也不会有所怠慢。”
双寿仍是狐疑,但容棠早先吩咐过棠华院众人,宿怀璟的一切命令等同于他亲口所说,所以他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双寿也没有任何阻挠的办法,只是稍稍留了心,想着若是有人往回传郎君受了二少爷欺负的消息,立马就去叫醒少爷帮郎君出气。
宿怀璟走出院门,看了眼莳花长势,绕过几段路,便有一灰衣小厮出现在他面前,带着宿怀璟前往一间略显破败、人烟罕至的庭院。
院子规格比他们如今住的那间甚至还要大上一些,踏入院门打眼望见的便是一座暗红的戏台。
上了年头有些岁月,台上绣金线,四处栽植梨树,如今正是花落叶茂的时节,院中遮天般落下荫蔽,不难看出多年前此地大约也是个热闹的去处。
宿怀璟没那么多雅兴观景,目不斜视地穿过戏台,走到主屋门前。
木门看起来被人擦拭过,肉眼几乎望不见灰尘,里间能听见隐约的走动声。宿怀璟推开门,声线微沉:“殿下行事未免太过鲁莽。”
屋内来回踱步的人正是盛承鸣,他身穿一件杏黄色的长袍,有些焦躁急切地在屋子里转圈。
宿怀璟饶有兴致地低头,望了望他脚下那方木板,分神想有没有被二皇子擦干净。
盛承鸣被唤回了神,动静极大地一下定住,倏地转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宿怀璟,身子前倾,似乎想要往前来,却到底记起了几分身为皇家子嗣的稳重矜贵,步子停在原地出声:“公子。”
“嗯。”宿怀璟应了一声,回身阖上门扉进去。
厢房里就盛承鸣一人,倒是有些出乎宿怀璟的意料。
他原以为按盛承鸣这般莽撞无城府的性格,在发现自己和宁宣王府的关系后,就算能忍得住不第一时间前来问责,定然也忍不住找容峥打探一些消息。
宿怀璟问:“殿下来这里,可有旁人看见?”
盛承鸣一晚上没睡好,眼眶里都聚了红血丝,闻言立刻答道:“今日折花会开场,大家不是在岛上便在庄子里游玩。此处破败,老三又命人封锁了起来,我一路走来避开耳目,并未被人看见,公子请放心。”
宿怀璟勾了勾唇,笑道:“那殿下如此急切寻我,是有何要事相商?”
少年面上神情显现出一种超乎年纪的沉稳和从容,盛承鸣自幼生长在皇家,外祖也不止一次想过为他在身边安排几个谋士好能获取仁寿帝欢心,或者压其他皇子一头。
可那些人在盛承鸣看来,一个个都是只会掉书袋子的迂腐之徒,满口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做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听他们说句话盛承鸣脑袋都疼。
遇见宿怀璟的时候,他正处在一个相当关键的时期。
父皇允许他入朝听政,但不清楚是为了给他下马威还是朝中三皇子一派的大臣们针对,他接手的几个案子,哪怕是最轻松简单的,也会办砸,惹得父皇不悦。
盛承鸣有一段时间很担心陛下会把他重新扔回国子监跟四弟五弟他们一起听讲。
宿怀璟恰好在那个时间出现投诚,盛承鸣原对他也抱有警惕怀疑,可白虎那样的瑞兽都能被他寻得,并且毫无保留地献给自己做了讨父皇欢心的筹码,又在他骄傲自满、险些要留下后患时谨慎提醒建议,才免得日后被父皇问责,规避了风险。
盛承鸣如今对这位少年公子有一腔满溢的信任。
也正因此,当他发现宿怀璟所说的成亲竟是嫁给宁宣王世子做世子妃的时候,盛承鸣陷入了长久难以自拔的震惊。
他找了许久的声音,然后道:“上个月我在处理叛军余党案,一直没时间关注京中发生的大事,但是听说……宁宣王世子成亲原为冲喜,公子若是——”
宿怀璟没说话,抬眼望向他,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一眼望过去竟似无声的鼓励。
于是盛承鸣胆子大了些许,他吞咽了一口口水,道:“公子若非自愿,我帮你去禀明父皇,取消这门婚事,本来男子嫁娶一事就非正统,公子大才,怎可屈居后宅,日日伺候一个病秧子?”
盛承鸣满心以为宿怀璟是被迫嫁给容棠,这般说着犹嫌不够,眉头一拧,愤慨道:“容表哥未免也太过随心所欲,明知自己这幅身子活不了几年,怎可还娶男妻?待他走后,公子岂非还要为他守孝?新丧夫三年不得参加科举,若他早走了便也算了,如果他拖着残躯挣扎个三年五载,公子你岂不是得在他身上耽误将近十年光阴!?”
盛承鸣越想越害怕,说这话的时候眉心死死皱着,一脸义愤填膺,说完半天都没听见宿怀璟回音,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过去,仿佛只要宿怀璟一声令下,他立马就能从淞园策马回宫,让仁寿帝取消这门在他看来荒唐至极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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