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走到尾声,秋快要入场,泡桐树的叶子一片片往下坠,覆盖在秋蝉刚钻进去的泥土里。
蓝紫色的晚霞铺散,太阳移到了另一个方向,有人自院门踏入,一举一动俨然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容棠不自觉就弯了唇。
幸好。
幸好这辈子一切还未发生,幸好这一世宿怀璟并非孤身一人行走于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抬手招了招,宿怀璟眼睛一亮,快步就走了过来,正要坐在容棠身边,容棠却突然问了一句:“洗手了吗?”
宿怀璟一愣,眼睛里那点喜悦的亮光被另一种诧异的表情所取代,他轻轻眨了眨眼,容棠坚持:“先去洗手再来吃饭。”
宿怀璟脸色唰一下就垮了下去,委委屈屈地去净手。柯鸿雪在一边看笑话,见状直接就笑了出来,可转瞬就被缓步走进来的沐景序浅浅一瞪,皱着眉盯着一桌子全兔宴不说话。
柯鸿雪抬起头,眼巴巴地望他学兄,似乎想要他夸一夸自己。
沐景序却问:“城内可有酒楼重新营业了?”
盛承鸣跟卢嘉熙正前后踏了进来,闻言稍稍一怔,小卢大人立刻如数家珍:“城南的芙蓉楼前些日子就开了,各大酒楼粮行、秦楼楚馆全都营业了。只有茶馆跟书局,泡烂了茶叶和笔墨纸砚,受灾惨重,一时还未能复业。”
沐景序点点头,望向容棠:“世子爷要不要出去吃饭?”
沐少卿甚少邀请人,京中哪位大人家有宴席,请到了皇亲国戚都不一定能请得动大理寺少卿,更遑论他亲自开口邀请。
容棠本来就没想吃这一桌兔肉,闻言扬唇一笑:“却之不恭。”
盛承鸣身为皇子,在宿怀璟跟容棠面前却向来是没什么架子的,立马就问:“可否带上我一起?”
沐景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容棠起身,宿怀璟洗过手回来,几人便要迈出去,柯鸿雪连忙起身,委屈兮兮地看沐景序:“学兄……”
沐景序冷眼问他:“你准备了这一桌菜,不吃完?”
柯鸿雪卖乖:“我之后三天天天吃兔子,绝对不会浪费!”
宿怀璟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今天府内准备的晚餐是什么,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沐景序一眼,又将视线收了回去牵住容棠的手。
卢嘉熙懵了一下,望向那一桌子分明是川蜀口味的兔肉做法,愣了一小会儿,道:“这个天气菜肴怕是存不了三天,城内救援队里有一支十人编的小队,祖籍蜀地,前几天我还听他们说江南口味清淡甜腻,吃不顺口。”
他稍微顿了顿,试探着问:“学兄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把这桌菜打包送给他们呀?”
他越说声音越小,稍稍有点不太自信,可柯鸿雪望他的眼神霎时间却跟见到了救命恩人一样,两眼放光,忙不迭就说:“当然可以!你尽管送,十个人这点菜怕是不够吃,再找人去城里打包一桌饭菜跟几壶好酒一并送过去,就当犒劳兄弟们了,银子从我账上出!”
容棠看戏看得很是快乐,轻啧了一声,三两步走到卢嘉熙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小卢大人迟早高升。”
“诶?”卢嘉熙很懵。
容棠笑着摇了摇头,也不解释,等宿怀璟追上来之后便一齐向前走去。
这小孩,天然呆,胆子小,却偏偏每次都能误打误撞解决别人当下最操心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宿怀璟轻轻念了一句:“他运气挺好的。”
容棠微怔,手掌又被他握在了手心。
他默了默,道:“可你有我啊。”
宿怀璟瞬时愣住,没太理解,容棠解释:“宁宣王世子妃可比柯少傅学弟说出去名声响多了。”
他说的半真半假,语气里带了点炫耀的意思,顿时就把这句话的可信度打了一个折扣。宿怀璟反应了两秒,低低地笑开,也用怅然的语气回他:“可我的夫君心又不在我身上。”
容棠:“……”
系统刚醒来没多久,见状冷哼了一声,嘲讽:【你说你招他干嘛?】
容棠:“……”
容小世子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
城内随处可以见到酒馆茶楼,楼下怜人弹琵琶唱小调,楼内几乎听不见高声语,气氛悠然惬意。
沐景序要了一间雅间,推开门便是临湖的栏杆,抬眼便能望见莲湖上映衬晚霞粼粼的水面。
画舫再度响起歌舞,他们坐在楼内用着晚餐。
不同于京城中每一餐饭都带上试探或者巴结的氛围,他们坐在那,就只是很单纯地吃一顿晚餐。柯鸿雪相当会活跃气氛,三言两语间就逗得卢嘉熙止不住地哭丧着脸往外倒苦水,直言这些日子以来赈灾遇到了多少令人气愤的事。
说着说着又会开心于自己做出了成就,然后再度颓丧没能救下更多的人。
——像是一顿家宴。
容棠不自觉地想,是比宁宣王府家宴更像家宴的一餐饭。就连盛承鸣,从生下来开始就没在外面这样吃过饭,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一种茫然的轻松感。
好像褪掉了什么枷锁一般。
酒过三巡,他跟卢嘉熙一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不断地说从南下开始,至今发生的事。
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滔滔地说,柯鸿雪微笑地听,时不时应和,时不时倒酒,哄他们讲得更多,将这些日子无人可诉的辛苦全都吐了出来。
沐景序依旧不怎么合群,只多点了几道饭后甜点,其中一道荷花酥刚刚炸出来,酥皮上暖暖地冒着热气。
宿怀璟夹起一块给了容棠,然后自己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吃了一块。
沐景序那副霜雪般的表情仿佛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被初升的阳光浅浅照了一下似的,有一点点消融。
他也垂下眸,夹起一块甜腻的荷花酥。
容棠莫名开心,望着盛承鸣跟卢嘉熙一杯接着一杯的酒有点眼馋,偏过头望着宿怀璟。
后者微愣,凑过来轻声问:“怎么了?”
容棠也小声回:“想喝酒。”
那副样子可爱极了,丛林里的小兽抱起一只硕大的果子回窝,却看见更加庞然的食肉动物,不怕也不躲,小小声问它:“可不可以让我吃了果子,你再吃我呀?”
但其实捕食者压根就不想吃它,只想将其圈养,再为它种上一片春夏秋冬都会结果的树林,好让其心甘情愿留在自己的地盘。
宿怀璟失笑,捞过酒杯嗅了嗅,给他倒了一杯:“只准喝一点点。”
“嗯!”容棠答应得干脆,接过酒杯之后小口小口愉快地抿着。
宿怀璟看他这样,心下也开心得很,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些年都没这样轻松过。
宿怀璟抬头,恰好跟沐景序视线相对。
后者似乎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想移开目光,却又很快打消了念头,推开椅子过来,弯下腰问:“出去吹吹风吗?”
雅间内四个人都在喝酒,那三位一边喝一边聊,容棠看见沐景序主动找宿怀璟,简直比当事人还激动,忙不迭地赶人出去:“去吧去吧,他在这老管我。”
宿怀璟莫名被扣了一顶大帽子,无辜得要命,却又实在拿容棠没办法,只得又叮嘱了一句:“少喝点酒。”
“嗯嗯嗯!”容棠敷衍地应,眼睛却已经瞟到了酒壶上。
宿怀璟:“……”我哪儿管得住你?
他默默叹了口气,起身跟沐景序出去。
芙蓉楼热闹,站在楼上望去,苏州城好像根本没受过水灾一般,到处都是安居乐业的居民。
宿怀璟倚着栏杆,看着这座逐渐恢复生机的江南水城,吹着湖面微风,唇畔笑意扬了扬。
沐景序问他:“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昨天你就问过我了,兄长。”宿怀璟略显无奈,语调里带上点十七岁少年郎本该有的轻松随意。
那本就该是对待家人的态度,可他说完却还是笑着回:“头些年很不好,身上很痛,也很想家,行风没找到我,也没有人陪我,我捡了一个小哑巴,他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他跟流云,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相依为命过。
但宿怀璟无意跟沐景序反复提及那段过往,他轻飘飘带过,又说:“后来进了京,遇见了容棠,之后你都知道,你应该也能看出来。”
宿怀璟笑着道:“我过得很好。”
除了棠棠到现在还不愿意承认他喜欢自己,其他的一切都很好。
宿怀璟甚至开始忽略容棠活不了多久这个事实。
沐景序看出来他的意思,略蹙了蹙眉,却也不打算追究,只问:“你没有怀疑过他吗?”
苏州城内水波滚滚,风声里带着浪花,宿怀璟沉默片刻,笑着反问:“你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吗?”
“你们走后,他是第一个会在乎我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有没有被人欺负、会不会受委屈的人。”宿怀璟说,“我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先替我挡住了所有可能会落在我身上的刁难跟苛责。”
宿怀璟轻轻地说:“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他是爹娘送来陪我的。”
沐景序一下愣住,哑口无言。
他问的不是容棠,宿怀璟也清楚他问的不是容棠,而是宁宣王世子这个身份。
可是宿怀璟闭口不谈,沐景序便也不问。
他这个弟弟,自小就过分聪颖,他其实不该为宿怀璟担心。
但总是忍不住,总是想担心,想要补一补这些年错过的光阴。
宿怀璟背靠着栏杆,视线落在屋内,抬了抬下巴,望向正在交谈的那三个人,问:“你告诉柯鸿雪了吗?”
沐景序微怔,摇头:“没有。”
“那他……?”
“自己猜的。”沐景序说,“我没承认。”
宿怀璟顿了顿,又问:“打算告诉他吗?”
沐景序没吭声,过了半天才问:“你会告诉容棠吗?”
小世子第三次将手伸到了酒壶,宿怀璟眼睛微眯,轻啧了一声,身体离开栏杆,摇头:“不会。”
“我先进去了。”他说,“棠棠又不听话。”
沐景序一下没反应过来他这到底是什么语气,本能地点了下头。
宿怀璟往里走,柯鸿雪抬了头,起身出来,两人交错,一个走向灯光繁盛的红尘,一个去看烟水温润的天地。
容棠正悄摸摸地喝第三杯酒,宿怀璟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按住他手背,沉声道:“棠棠。”
容棠带上点醉意,但还清醒着,可是被湖上的风一吹,脑袋似乎懵了懵,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反手握住了他,喃喃道:“怀璟,我抓住你了。”
宿怀璟微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容棠在灯下抬眸,小声道:“你再问我一遍。”
你再问我一遍,这次我一定跟你走。
只跟你走。
第73章
一应事宜都步入了正轨,江善兴被任命为江南巡抚,盛承鸣带来的那些京官里有一位姓葛的大人在此次水灾中表现突出,调任为苏州知府。
虽说当官都想当京官,但实际上盛承鸣手下那拨人在京中委实没什么地位与权利,相比之下苏州知府反倒是肥差。更何况他们这次赈灾,切身深入过灾区,与灾民们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早就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感情。
一切都在变好,七月末的一天,秋风起落,庭院柿子快要成熟,盛承鸣穿了一身杏黄色的长袍,来跟容棠告辞。
天气变凉快了一些,容棠坐在院子里跟宿怀璟下棋。
秩序恢复正常,盛承鸣也不好意思天天抓宿怀璟当壮丁,他便日复一日地陪着棠棠消磨时光。
盛承鸣带了一大批药材过来,一样样给容棠介绍:“我明天就要回京了,表兄想在江南多待一阵子的话,千万要照顾身体。”
两个月相处下来,容棠对仁寿帝这位二皇子的看法转变了许多,虽是个草莽皇子,但本性算不上坏,甚至还带了点很是难得又天真的赤子之情,这点秉性落在天家皇嗣中,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
容棠起身与他告别:“殿下此次回京,路程遥远,想来也并非全是坦途,切记保重。”
盛承鸣微怔,表情有些怪异地看了容棠一会儿,想在他脸上看到一点除了寒暄之外的情绪,但是没有,容棠全程只是稀松平常,也不跟他聊任何官场上的琐事。
盛承鸣没办法多想,再次跟二人道别之后,才出了府。
二皇子要回京,苏州城内大小官员总要为他践个行的,倒是用不着容棠操心。
他重新落座,拾起一枚黑子,望着棋盘细细思索了一番,落了子。
宿怀璟放眼一看,恰成黑子围攻,白子腹背受敌的局势。他眼睛微亮,觉得有趣且高兴。
容棠很少在棋局上表现出这么强的攻击性,他向来被动,需要不断诱哄、一点点被蚕食地盘,才会从懒散游戏中找到一点值得努力的意义。
宿怀璟落了几招,眼睁睁看着容棠将自己步步逼退,他眼中兴味愈浓,容棠表情却越来越不好看。
秋风微起,院中树叶下落,容棠拈着手中一颗黑子,视线在棋盘上来回梭巡了两圈,“咚”地一下将其扔回了棋盅,抬起一双曜石似的眼眸望向宿怀璟:“你在让我?”
“没有。”宿怀璟笑着否认,探身从他面前棋盅里重新拿出来一颗,落在棋盘上,然后自己又接着落下白子,黑子步步紧逼的架势瞬间舒缓,白棋从中撕出一道微不可查的豁口,“棠棠让一让我,我就活了。”
容棠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不玩了。”
宿怀璟分明就没有用全力,每一步棋都下在了容棠意想不到的地方,仿佛他落这些子,压根就不是为了赢下这局棋,而是想看一看容棠到底还有多少手段可以将他逼退一般。
这连教学棋都算不上,容棠懒得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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