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皮笑肉不笑,是上朝最常用的表情,他自认为完美无瑕,但落在弹劾南荣王府官员眼中,便是世上最丑恶之物,没有之一!
故此,得到了许多以为活见鬼的,惊悚的眼神。
奈何大家伙身陷囹圄,此刻哪里还分阵营,都混着站,死对头此刻都能莫名生出几分惺惺相惜,也没法说我过得更强些,低眉顺眼才能躲过即将迎来的滥杀。
徐仲辛不会不杀,但也并非滥杀,砍了那几个出头的,剩下的便通通放回家,等着主动辞官归乡。
戏台是整个大都,唱戏的人聚集在戏台中央。
跟随徐仲辛一同造反的,竟还有与大都相邻的州府,其余各将不计其数,大多为徐氏门生,其中还站着几位身着南荣军甲胄的士兵。
目光平移,被驱逐至广场的朝臣中,忽然走出几人,他们互相对视,毫不犹豫地向造反者聚集的方向走去。
忠贞之士当即出口谩骂,还未多说几句,声音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了看中箭的腹部,双手抓住箭羽,徒劳地抬头,向后退了几步。
遂钰抬眼,不知何时现身的徐仲辛缓缓放下弓箭,冲遂钰所在的方向展露友好微笑。
“多日不见,遂钰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徐仲辛评价。
“谢谢。”
遂钰心安理得地接受,毕竟南荣王府的存在,对徐仲辛来说,是即使进入坟墓也无法磨灭阴影的存在。
自以为做了海上霸主,便可处处压鹿广郡一头。
徐仲辛忽然从后做了个抓的动作,将站在身后的潮景帝,猛地扯了出来。
衣冠不整,难掩憔悴的皇帝,就这么暴露在群臣面前。
“看看,这就是你们的陛下。”徐仲辛敞开双臂作朗声,余音回荡,经久不绝。
寂静的广场,猛地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嗡动,群臣哗然。
遂钰余光已经扫到萧韫了,当他意识到萧韫即将与自己对视时,迅速挪走视线。
平静许久的心情,却突然变得烦躁起来。
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吵闹,像是闹事中的菜场。
他拧眉,猝然转身怒斥:“吵死了。”
“都闭嘴!”
……
第80章
群臣静默了一瞬,紧接着,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直接带倒了瞭望台之上的旌旗。
几米宽的厚重旗面随风而起,似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不偏不倚,直接砸中叛军。
群臣:“……”
遂钰再次回头,距他十几米外,身着深绿甲胄的士兵们,略骚动了一阵,很快,从被砸中的人堆里抬出几人。
似乎是被从天而降的旌旗砸晕了。
当日同遂钰对峙过的老御史,替昌吉侯鸣不平的御史,站在人堆里,突然快步冲出来,指着遂钰,面色涨红地高声喊道:“妖孽,此人是妖孽!”
“他是鬼魂!是妖孽!”
“此子乃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前来找我们索命了!!!”
此言像是被丢进人群的火药桶,稍见半分火星,便被点燃爆炸,呈燎原之势。
遂钰抿唇,不怒反笑:“左御史倒是说说,我如何要做个鬼魂?又为什么要冲你们索命?”
他手持玉玺,一步步来到左长央面前,用只有他与左长央才能听到的声音,掂了掂玉玺重量,调笑道:“你猜是方才那面旗子砸死人疼,还是用玉玺直接在大人脑袋上开个洞容易。”
自从被俘,左长央夜不能寐,口唇生疮,双眼乌青深陷,看起来倒更像是鬼。
他脸色骤变,疯狂后退,不慎踩到衣袍,嘭地一声栽倒在遂钰面前。
遂钰现在没有看别人乐子的心情:“左大人文采甚妙,现在正是书写千古名句,引得后世赞叹的好时候,怎么不再多骂几句?”
左长央声音颤抖,遂钰每上前一步,他便双脚蹬地,仓皇遁几尺。
“你们南荣家,南荣家都不是什么——”
“不是什么?”遂钰反问。
“老匹夫,你可看清楚了,此刻造反的究竟是谁。”遂钰踩住左长央裤裆上晃荡的裤带:“功在千秋啊左大人。”
造反的是徐仲辛,这些人却仍旧忌惮南荣王府,是有多深的恨意,才能让他们放下徐仲辛谋逆的罪名,揪住南荣王府口诛笔伐。
徐仲辛的水师固然平定一方,却不如南荣王府多年经营边塞,商贸互通,关外匪患,若非南荣府,这些世家岂能坐稳大都。
“杀了他!”
“杀了他!”
“南荣遂钰!你若真是条汉子!就替我们杀了狗皇帝!”
陌生却熟悉的声音突然自另一端响起,那是叛军聚集的方向,遂钰循声望去,只见方才从群臣之中,走去叛军那列的队伍里,忽然多了十几张无法令人忽略的脸。
至少对遂钰来说,无论离开后宫多久,都无法遗忘那些历历在目的伤痕。
对稚子的折磨,有时无需从人身肉体下手。
只要是沾满粘稠的血腥,都可造成难以逆转的伤害。
最先喊话的青年,身着内监服制,衣料洗得发白,一看便是穿别人丢弃了的衣裳。
皮肤黝黑,右手拄着拐,左臂袖口空荡荡的随风飘扬。
遂钰张了张嘴,他认识他,却好像不怎么记得他叫什么了。
青年又说:“遂钰!替我们杀了这些狗官!杀了整个皇族!”
“杀了皇族!”
“杀了皇帝!”
“朝廷早就该换人了!”
青年身旁围绕着许多同他一般的人,遂钰也曾经作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在那个长而深不见底的巷子里苟延残喘过。
遂钰的手轻微颤抖起来,不由得将玉玺转手抱紧怀中。
谁料,左长央见遂钰似乎放松了警惕,立即面露凶光,眼疾手快地向他飞扑而来,企图夺走玉玺。
嘭!!!
遂钰扬起一脚,左长央瞬间飞出几米外。
“噗!”
老御史哪能受得了此种冲撞,落地的同时,一口血自喉管喷涌,飞溅数尺。
血花被风刮的偏离轨道,凌乱地撒向四面八方。
质子们立刻拍手称快,相互叫好。
文臣言官通常在大都,手中无实质权力,自然不必被皇帝警惕。
而在宫中长大的质子,均为拥兵在外的将领之后,几乎无人避免,萧韫总有各种方式将他们留在大都。
“遂钰!那时你说过的,要替我们报仇!”青年激动道。
“你还记不记得小颜,小颜死的时候你答应过他,要为他报仇!”
小颜?
遂钰眼皮微颤:“小颜……是被打死的。”
记起来了。
久远的记忆伴随着“小颜”二字,瞬间涌入遂钰脑海。
凌乱的衣衫,布满鞭痕的身体,鲜血淋漓的双目,还有被扯掉半块头皮的头颅。
自心底迸发的痛意,随着血管不断向上,质子们陡然爆发的恨意灌注双耳,由远及近,然后再度被扯远,嘈杂消弭在遂钰混乱的记忆中。
最终令他难以抑制地弓腰,双膝跪地干呕。
怀中是已经沾染了体温的玉玺,遂钰紧紧掐住自己的咽喉,企图控制这份无法抑制的阴霾。
小颜其实是个男孩的名字,比遂钰小四岁。
质子也分三六九等,遂钰已经算是过得好的那部分,毕竟即便王府不过问,也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找他不痛快,无非是在食物上动手脚,这些都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小颜父亲并非一军主将,只因跟了拥兵的将领,为了得到晋升,而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将军做义子,明面上说是将军夫人所出,皇帝向将军要人,他们便直接将小颜送来了。
朝廷也并非将所有质子安排在后宫教习,也有些为了做样子,赐于京城内的狭小居所,日夜管束着,避免他们逃跑或是无缘无故死亡。
武将们不争不闹,只是因送来的孩子,大多并非夫人所出,死了便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能让皇帝安心,只是付出一个孩子而已,仕途之路平坦无虞才是真。
但遂钰不同,他身份贵重,且是萧韫直接从南荣王妃怀中抱走,自然备受瞩目。
质子们明白,他们的命或许并不重要,但只要南荣遂钰有所动作,大家同病相怜,定也能带他们离开皇宫。
小颜是第一个叫遂钰姐姐的人,遂钰小时候比现在长得更雌雄莫辨,小颜人傻乎乎的,便缠着遂钰要抱,还说姐姐身上香香的。
因为有嬷嬷在身边,质子们畏惧嬷嬷,便不太往遂钰这边来。
唯小颜例外,小颜笑起来,双颊有两个深深的梨涡,总是顶着那样一张甜蜜的脸,同嬷嬷讨些糖吃。
嬷嬷常念叨,若是遂钰也能这样笑便好了,年龄不大,表情老气横秋有什么好的。
后来某天,小颜突然没再出现,遂钰准备了好些糖,想等着他下次来,一并塞给他。
谁知嬷嬷突然跑进院里,慌张地拉着他往出走。
他来到质子们的居所,一半人在呕吐,另外那半边哭边骂,隐约听到了小颜的名字。
遂钰拨开人群,几近赤裸的少年,就那么躺在担架上,鞭伤遍布,双目被人戳进两朵娇艳欲滴的海棠,半边嘴撕裂,至于下\体……
据说是说被老太监欺侮,又因不怎么听话,老太监享受结束后,丢进了早已不再当差,坐吃等死的太监所里。
“太监所。”遂钰哽咽,自言自语道:“我已将太监所烧掉,小颜他……小颜他……”
“把太监所烧掉有什么用!要让整个皇宫燃烧起来才行!”
突然,心中另外一道属于遂钰的声音响起,催促道:“或许整个大都陷入火海,这些当权者才会忏悔!”
“你将玉玺交给萧韫,朝廷仍旧会将你作为质子警惕。”
“南荣王府功高震主,再次功勋加身有什么用!无非是泥糊的菩萨,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任何人!”
那又有谁需要被拯救?
遂钰深吸口气,徐徐吐出来,带着玉玺重新站立,耳旁叫嚣不减,青年甚至扔掉拐杖,在小厮的搀扶下,一蹦一跳,艰难地向遂钰靠近。
他身后的质子们,似乎是受到了他的感召,也随他一道,距离遂钰越来越近。
他们愤怒着向遂钰嘶吼,要遂钰将玉玺交给徐仲辛。
“遂钰,至少他也是武将,是同我们有共同信仰的人,萧韫时罪魁祸首,你要代替我们,惩罚这些高傲的世家。”
“你一定没有忘记,我们在宫里任人鱼肉的日子吧,那样的日子,你舍得让族中的小辈,再次成为牺牲品吗。”
“如果我们的命运只能是这样,为什么不能打碎它!”
是啊,如果我们的命运只能是这样。遂钰喟叹,在青年将手放在他肩头的前一秒,遂钰说:“我知道了。”
他抬头向玄极殿远眺,徐仲辛胜券在握地站在玄极殿正中央,盘旋着龙纹的斜台之上。
在他的右手旁,距离几十米之外,徐字旗迎风飘扬。
不知何时,皇室所有人被迫跪在殿左侧,每人脖颈上架一把刀,锋利明亮。
萧鹤辞跪在最前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遂钰,遂钰极慢地眨眨眼,从萧鹤辞的口型中,看出了救我二字。
皇帝一声不吭,倒是储君被吓破了胆。
萧鹤辞何曾面如菜色地跪在青石板中,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
并非乞求,倒像高傲的指令。
多年前,质子们围在小颜的尸体前。多年后,他们仍保持愤怒,在遂钰周身环绕。
遂钰在他们的希冀下,被他们推向玄极殿,仿佛披风长长的拖尾。
在许多个无人得知的夜晚,遂钰坐在台阶中,听萧韫翻书的声音,或是棋子落入棋盘的清脆。
身旁无人掌灯,萧韫便用手肘支撑着,从那点并不算明亮的烛火中,遂钰学会了谋划,学会了真正像个人般行走奔跑。
他在萧韫身边的时间,或者只有在萧韫真正死后,才会变得异常特别。
至少野史会添一笔,御前行走曾同皇帝彻夜长谈,二人之间的隐秘,被宫人口口相传。
这是遂钰心中最隐秘的存在,也是他真正明晰,他或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洒脱。
他认真地看着萧韫的脸,在陡然从四面八方卷起的拥护中,一步,一步,沉稳而淡定地接近萧韫。
遂钰俯身,轻轻叹气:“怎么变成这样了。”
萧韫:“很难看吧。”
“有点。”遂钰并未在萧韫这里流连,独步至徐仲辛面前,顺着徐仲辛的目光,他发现徐仲辛竟然仔细凝视那些质子。
“南荣王教出来的儿子,必然能从他们之中脱颖而出。”徐仲辛不得不喟叹:“将门虎子。”
遂钰:“皇帝为数不多的信任,皆因聪妙皇后而起,因此并未将将军的孩子接进宫,将军不该庆幸吗。”
“庆幸?”
徐仲辛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玉玺在侧,也未将分毫注意力放在那里一秒。
他反问遂钰:“天家富贵,用将士血肉厮杀铸就的壁垒,是他萧韫一点点将信任磨掉的。”
“难不成遂钰公子如今得了好处,便要忘记那些忠魂吗。”
“好处?”遂钰忍不住笑,“这好处若是给将军的孩子,你愿意吗。”
“若我的孩子有能力拿到玉玺,令皇帝动心,倒也不失为一种兵法。”
遂钰轻声:“真恶心。”
徐仲辛:“此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别有一番意境。”
“怎么样,南荣隋,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如何?”
男人后退几步,扬手指向萧韫:“把玉玺交给我,我帮你杀了皇帝。”
73/134 首页 上一页 71 72 73 74 75 7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