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恰时开口:“朕今日觉得好多了,方才服了太医院的汤药,此刻神思倦怠,若你不忙着走,便陪朕睡会,要是有别的事,下次——”
“腿没有知觉,为什么不说。”遂钰沉声。
萧韫:“……”
难得皇帝被问得哑口无言,他闭着眼,自遂钰来,便未睁眼瞧过。
“因为我不懂医术,不会把脉,所以把我当傻子吗。”遂钰声线染上几分冰凉,甚是带着几分难以控制的哽咽。
“朕有分寸。”萧韫摸索着找到遂钰手,说:“你看,朕还是知道你在哪的。”
遂钰垂眼,在萧韫碰到自己手指后,向后躲了下。
啪——
萧韫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顺势向前再追,瞬间牢牢抓住遂钰的手。
素日掌心滚烫温暖的人,此时像是千年难融的寒冰。
褪去锋芒的帝王,初次令遂钰感受到几分坠入尘世的柔软。拥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始终抱着砂砾的角度,体会自身渺小,以仰望圆月的距离观察萧韫。
根源是他们之间并不平等的地位。
萧韫始终能够随意掌握他人生杀,而遂钰却只能保证温饱的情况下,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在鹿广郡的草场中跑马。
但现在,距离好像稍微缩短了一点。
因为萧韫正狼狈地躺在他面前,是个……是个能够杀了皇帝的好时候。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
萧韫:“匕首在枕头下。”
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出乎遂钰意料。
遂钰:“杀了你,也轮不着我做皇帝。”
“玉玺碎了一角,是你干的。”萧韫又说。
遂钰两耳瞬间滚烫,左顾右盼,即便他眼前也看不见什么东西,下意识狡辩道:“不是我,是它自己弹开的。”
皇帝了然,说:“朕怕爱卿摔坏,再三小心,亲自理了那箱物什,没想到还是发生意外,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不知怎的,遂钰总觉得萧韫语气温和,却不似往日同自己说笑的样子,明明他离他这样近,却仿若咫尺天涯。
那箱鸡零狗碎的东西,竟不是陶五陈收拾的。
装茶盏,装发簪的时候,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心间陡然生出这样的想法,令遂钰难以抑制地颤抖,萧韫感受到他的变化,抿唇不言。
“朕不知你会来救朕。”
“所以没想过用玉玺牵绊。”
“想来我们说话总是夹枪带棒,含着另外一层意思,怕你多心,所以想叫你过来说清楚。”
“仍然如旨意中所说,南荣遂钰起灵,尸身随世子妃回鹿广郡下葬。”
“但你既回京,朕觉得,还是不要带着怨恨说再见。”
短短数日,萧韫便瘦得只剩骨头架,他巧妙地用离开大都吸引遂钰的注意力,而遂钰现在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好骗。
“既如此,何必折腾,我带阿稚离开大都的时候,你便该直接放我们走。”
萧韫忽地笑了声,用气声说:“那夜……”
“罢了,天高海阔,四公子如今江湖快意,何必在乎前尘。”
折腾了这么些年,萧韫也总算明白遂钰,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看待他。
红尘相逢,滚这么一遭,有些话说明白,日后再见或许能放下执念。
那夜萧韫确实是放过遂钰,任由他带着萧稚远走高飞。
他撤掉遂钰身边的所有暗卫,就连公主府的防备也悉数松懈。遂钰出城的时间其实已经过了城门开放的时辰,但他还是命常青云在那等着,直至遂钰带萧稚离开大都。
而萧稚放不下责任,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些。
公主回宫主动向父皇请罪,却被陶五陈劝了回去。
不见,便作不知。
见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起先,萧韫觉得许多事,许多人,没必要通通告诉遂钰,只要结局是好的,那便已经达到目的。
但逐渐他发觉,遂钰比他想象中的更敏感。
他想要肆无忌惮,昭告天下的爱,也想拥有毫无间隙的坦诚。
可惜帝王之尊,固然权倾,却被皇位责任束缚。金银珠宝,无尽奢靡,他或许能够给他,可坦诚以待,什么才叫坦诚以待。
萧韫有些明白,却也不明白。迄今为止,他和遂钰囫囵过了不知第几个年头。
而当他彻底发觉,从前所做,其实有些东西没必要勉强时,便已经是该放手的时候了。
他说:“在朕还未改变心意前,快走吧。”
第84章
陶五陈在外头候着,小心听里头的声响,按照往常的惯例,这位公子总是要闹出点动静,砸个什么东西。
谁知进去许久都没个响动,日头从左转到右,殿门总算是从里打开了。
遂钰换了身衣裳,是御前行走所着的官服,他怀中抱着几本奏折,道:“御书房还有多少文书。”
“回公子,二十多本。”
遂钰问:“这几日都是你在陛下身边,一本本念给他听吗。”
陶五陈一五一十道:“是。”
“大宸的君主是个瞎子,亏你还能瞒得住。”遂钰冷笑一声,语气倒不像是嘲讽,叫陶五陈听不出其中深意。
京城险些陷落,外有西洲虎视眈眈,内有军阀意欲篡位,难免有人趁虚而入。徐仲辛篡位不成,虽败,皇帝却也没赢到哪里去,元气大伤最好乘胜追击。
萧韫这么高傲的人,怎愿意被人察觉落魄。
但他先为皇帝,后才是萧韫。
遂钰在萧韫身边坐了许久,才觉出不对劲。
他轻轻端着灯过来,在萧韫眼前晃了晃,萧韫眼珠动都不带动,只是因为感觉到了遂钰呼吸间的气流,以为他攒着什么心思,说:“先回去罢。”
“最近几日的奏折,你都是怎么批阅的。”遂钰问。
萧韫:“睡醒批阅几份。”
“瞧不见东西,也能盲写吗?”遂钰没打算绕弯子,径直道。
萧韫先是顿了顿,后而无奈摇头:“只是暂时,太医说毒排干净,三月内便可恢复。”
“原来是惦记着我写的字。”
话出口,遂钰倒突然舒坦了。
萧韫从来不做无准备之仗,正如他指挥他人,表层之下,通常含着这样,那样的意义。
若只是想见他,遂钰倒觉得萧韫当真是被徐仲辛药傻了。
不说百废待兴,京城局势也没好到哪里去。
叛军关在禁军大牢,牢里人满为患关不了那么多,又塞进大理寺与刑部的牢房听候审讯。
刑部忙得焦头烂额,排着队地站在玄极殿外听候陛下召见。
“失望吗。”萧韫忽然说。
遂钰抿唇,碰了碰萧韫的眼睛,低声说:“若你只是想见我,倒不是我见过的那个萧韫,现在……”
“很好。”
儿女情长并非他们这些人围着团团转的东西,身负责任却置若罔闻,那才是真正耽搁时光。
遂钰说:“我去御书房将奏折分类,待会念给你听。”
……
御书房前,围着好些人。
遂钰懒得打招呼,正欲绕道从偏门进,似乎是吏部的官员们扎堆站在那,互相寒暄。
个子高点的说:“今日休沐,王大人怎么来啦。”
被称作王大人的那位,嘿嘿笑了两声:“你这个闲人,怎么也在此处等着面见陛下。”
“我等负责百官考绩,这段时日自然忙些,再说,户部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月底的俸禄可没少拿吧!”
王大人:“没事做可以找点事嘛,别太死板。”
对方颇为无语:“占用闲暇时间督办公务,得填册子报备,上头允准才许行事,想多拿也得有事可做。”
潮景帝登基后,一改前朝风气,提倡官员办差迅速,不得拖沓,六部及其各州府,不得以另外公务为由,克扣官员家中歇息时间。若逢要事,可酌情延长,并将延长期加入考绩,适当增加俸禄以作嘉奖。
若逢节日,当日俸禄可加倍。
“也没见他多发些俸禄。”遂钰耸肩,拍拍自己的腰包,又干又扁,真不知那些俸禄究竟进了谁的口袋。
百官皆有,独御前行走被皇帝克扣。
整理奏折分门别类,都是遂钰做惯了的差事,一些要紧的先送去玄极殿,由陶五陈念给萧韫听。
当遂钰带着次要的奏折回玄极殿,皇帝再将方才那些奏折之中所提之事,一一口述解决办法,由遂钰代为执笔。
萧韫停顿时,陶五陈便递来温水请陛下润喉,萧韫捏着水杯,胳膊倚在软枕中,微微偏着头思索,断断续续道:“徐仲辛头颅悬挂于城门,九族之中十岁以上男丁,斩首。”
“女眷流放三千里,罚没官奴,永不可作平民。”
“三岁以上?”遂钰放下朱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问道。
萧韫以为遂钰觉得罚重了:“此为震慑百官,十岁孩童已是开恩,这——”
“不,臣以为当是诛九族之罪。”遂钰摇头。
各地军阀造反,历朝历代皇帝武力镇压后,均以雷霆手段屠戮全族,更何况是徐仲辛这种蹬鼻子上脸,险些篡位成功的武将。
若萧韫诛九族,遂钰倒觉得是他惯用的手段,但此刻,他竟说要留徐府家眷一条生路。
萧韫:“此事朕与南荣王商议过,不必再议。”
不必再议,那就是有人提出过异议。
遂钰:“听闻陛下近日少见太子,难不成是太子问过陛下吗。”
从徐仲辛造反,再至平定,萧鹤辞这个东宫太子,简直像是彻底被遗忘,皇帝不管他死活,徐仲辛好像也没怎么在意,除了皇后侍疾,董贵妃几乎被冷落在后宫,整个董家没半分动静。
甚至是太子妃那弟弟,仍关在天牢中,鲜少有人问津。
思及此,遂钰心中逐渐腾升了个可怕的念头,却不敢说出口。
而萧韫似是读懂了他的沉默,摊开手,道:“想问什么,此刻朕还有功夫坐在这,精神尚佳,也值得你说些什么语出惊人的话气一气。”
原本趴着写字,分外萎靡的遂钰,瞬间来了兴致,正襟危坐,咬唇思索再三,试探道:“陛下立太子……是看重贵妃,还是……还是……”
“太子早便动过往朕这送人的心思,只是你出现得太巧,他凭白得巧罢了。”萧韫指腹摩挲着杯壁,略一抬手,陶五陈从他手中接过凉透了的茶水,端着茶盘退下了。
萧鹤辞并不适合做皇帝。
从萧鹤辞七岁太学,萧韫微服抽查皇子们功课时,便已明白这点。
善于讨巧的人,无论在哪,都怀着走捷径的心思。
治理朝局,非一日之功,得用滴水穿石的性子去磨。
以武力降服将军,以耐心耗干谋臣算计,左右制衡之道,萧鹤辞只学了个皮毛,便误以为掌握了通天本事。
遂钰瞳孔微缩,霍然起身快步来到萧韫面前,张口道:“原来你真是昏君。”
萧韫:“……”
这该怎么回呢。
皇帝摊开手,对遂钰说:“放上来。”
遂钰抿唇,下意识抬起胳膊,又突然觉得这像是在训狗,手臂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悬空,好在萧韫现在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
“景飏王是聋子,你是瞎子,真是天生的兄弟。”
萧韫不以为然,解释道:“景飏王时后天落下的病根,朕是被徐仲辛下药,不算天生。”
遂钰嘶声,怎么人病了,脸皮也跟着厚了起来。
他捏了捏萧韫的指尖,还是冰凉。
萧韫顺着他的手指,用整个掌心包裹住遂钰的手,顺势将遂钰牵进怀中。
胸膛与后背结结实实地贴紧,萧韫将下巴放在遂钰肩头,用极其缓慢冷静的声音,道。
“为君者,杀伐果决固然重要,更需保持悲悯。”
“除了御史台,以及那些世家,你觉得朝中有多少人是为大宸而为官。”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功名利禄才是绝大多数人的心中所往。
这些人,用得好是股肱,用不好便为奸。
徐仲辛造反来得又急又快,这些人并未受什么实质性伤害,无非是换了皇帝继续当差。
御史台有骨气,也仅仅只是他们胸中饱含风骨。
造反并未损害大多数官员的利益,杀鸡儆猴未必有效果。
倒不如恩威并施,杀了徐府壮年男丁以作惊醒,却又留下妇孺彰显天家风范。
至于那些从旁协助徐府的各州将领,斩立决,头颅挂在城门以作警示。
参与叛乱的州府,官员统统入京接受查办,革职流放秋后算账。
“既然他们并不一定忠心,难道不该选拔有志之士,替换掉这些人吗。”遂钰说。
萧韫:“有能力的不一定会统管,懂得统管的,学识不如他们博览,其中利弊大有钻营之处。”
在遂钰的记忆里,萧韫极少对他说这样的话,明明懂得放人一马的人,却将他困在皇宫。
他低头笑笑:“陛下对其他人倒挺仁慈。”
他们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藕断还连着丝,更何况是这么多年积攒的怨恨,眼泪,连带着偶尔的欢愉一道袭来。
萧韫说:“南荣王与朕,不希望你走上歧途,遂钰,若想做顶天立地的将军,便不能再怀着御前行走的筹谋算计。”
“父王与大哥说过,治军需严谨,却得对身旁的将士时刻关注,偶尔宽容。”
“我不懂怎样宽容。”遂钰拍拍萧韫覆盖在自己腹部的手,说:“所以我也永远无法抵达他们的高度,就连越青也要先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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