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连带着身形也消瘦了不少,但从没像今晚一样显得那么枯败。那个噩梦仿佛有生命似的,在一点点吸食他的精神。
淋浴花洒打开之后,水声让原本就安静的房间显得更加死寂。
自从在湖边受伤,安珉就有点怕水,此刻的水声让他潜意识感到不安。
他抑制着那些不太受控制的情绪,抿了抿唇,嘴唇上勉强浮现出了一点血色。
安珉洗得比以往都快,只想赶紧离开这个狭小的空间。
正闭着双眼,将头上和身上的泡沫都冲干净的时候,淋浴室的灯突然灭了,只剩下外间一盏小灯。
他甚至没有听见灯光坏掉的轻响,光亮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照理说外间的一盏小灯虽然昏暗,却也足以将淋浴室照亮了,至少不会让人摸黑。
可安珉的视野突然之间沉入了黑暗。
一瞬间所有的神经都警觉起来,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下意识反应。
他讨厌黑暗,黑暗是夜盲症患者的天敌。即使光线稍微昏暗一些,都意味着他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连走路都困难的弱者。
水还是热的,但安珉感觉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冷。他仿佛被扔进了冷库,皮肤上没有被热水淋到的地方迅速失温。
哗啦啦的水声里似乎藏着另外一种细小的声音,就像某种大型肉食性动物踩过水塘,也像是阴冷的蛇从积水的地面爬行过去。他慌忙关了花洒,而那个细小的声音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
完全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安珉又想起了湖边的血迹。
那些比湖水更加粘稠的鲜血一点点渗入扩散在湖中,很快又变得不可见,但他知道自己的血液将永远留存在雪镜湖中。
他睁着双眼,徒劳地看着前方。
热水关了之后,水分一蒸发身上便更冷了。他轻轻颤抖着,尝试伸手去摸墙,好给自己一个参照物。然而手刚伸出去,他就猝不及防碰到了某个冰凉的东西,不是墙,他记得墙壁没有这么近,而且触感也完全不是那样。
安珉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将手收回来。那种寒冷刺骨的触感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像是雪,但比雪更加粘稠。
黑暗给了他更多想象的空间,他在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东西,从东方的鬼到西方的恶魔,最后却无法勾勒出这个东西的准确样貌。
“……是谁在那里?”他鼓起勇气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但与此同时那个细微的声音又响起,就在他面前。
安珉几乎自暴自弃地睁眼立在原地,他已经可以预见,若灯还亮着,他一定会发现自己正在与某个未知的东西对视。
浴室里的灯又亮了起来,开始快速闪烁,仿佛老式灯泡接触不良一般,闪得人眼花缭乱。安珉的夜盲症使得他在这短暂的光亮中也看不清东西,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只是有网状的光斑在飞快晃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光斑之后,庞大而惨白,却又像他的幻觉,或许是白色的瓷砖在眼底留下的残影。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也随着灯光的明暗而加快,就要跳出胸腔。
他努力看着前方,但根本看不清……
安珉仿佛变成了迈入深山风雪之中的旅人,踽踽独行。
他该逃走的,可是这种情况下他根本逃不出去。
想要离开浴室就必须往前走,而那个声音就在他绕不开的前方,更何况他感觉自己已经被冻僵。
一种人类原始的恐慌袭上心头,他几乎无法控制这种害怕的情绪,双腿一软,直直地往下倒。
膝盖狠狠砸向地面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跪在了一地碎冰上。
痛意让他突然清醒过来,并且清晰的认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如果再不想点办法,自己就将以祭品的身份葬送在这位邪神手中。
冷静……要冷静……
“不管你是谁,你都找错人了。”安珉声音很是嘶哑,抬头看向闪烁灯光中的一片虚空,“我不是你的祭品,也不是你的信徒。”
凌晨的广袤夜空下,无数栋高楼大厦沉默地伫立,灯光稀疏,这是整座城市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而在城市中一个最普通的角落里,一栋普通的高层住宅,一间普普通通的浴室,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跪倒在那里,神情有所不甘。
他所望向的虚空中并没有任何物体存在的迹象,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一层薄冰从地面慢慢往墙上扩展,就快要延伸到天花板。
气温骤降,赤裸的青年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
一大串水珠从地面腾空而起,靠近安珉,在接近的过程中凝结成冰,最后变成一条冰蛇缠上他的小臂。顺着手臂蜿蜒向上攀爬,一圈又一圈,直到爬到他的肩头,探出了上半身。
透明的冰锥立在青年眼前,凹陷的眼窝处仿佛有一双眼睛直视着他。
灯光依旧在闪烁,安珉的左手和肩头被冻得有些痛。死亡的利刃就悬在他头上,他却连带来死亡的东西都看不清。
本能中生出的勇气驱使着他继续挣扎:“我知道你已经有很久没收到过祭品了,你知道……知道为什么人们不再向你祭祀了吗?”
安珉在心底狂喊救命,这个邪神听得懂人话吗?就算曾经听得懂,那也是千年以前的语言了,普通话可能超纲了吧……
但他觉得自己的话或许有用,这个邪神既然被他引了出来,那就应该是想要被祭祀的。如果自己戳中了对方在乎的事情,勾起了对方的好奇心,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可肩头的东西迟迟没有动静,没有杀他,也没有其他的动作。
干他大爷的,怎么这么冰,可能还没被邪神吃掉他就被冻死了。
安珉破罐破摔:“事……事已至此,我知道你是盯上我了,那我就直说了吧。你要是杀了我,就永远没有人祭祀你了……你懂什么是可持续发展吗?”
话音落下后,一道人类难以听见的声音在狭窄的浴室响起,空远得仿佛群山间的回声。像是蛇鸣,又如同雪崩时大地的震颤。
祭品……愿望……愿望……愿望……
冰蛇的头部距离安珉眼睛只有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人类的眼睛无比脆弱,宇宙中的任何一粒尘埃都比这坚硬。但瞳孔的构造又实在精妙。
祂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看一个,还有生命体征的人类的眼睛。
眼睛背后连接着大脑神经,祂可以感知到浩如烟海的情绪在神经上波动,像湖泊倒映出的夕阳碎光。
名字……
祂在那些冰粒上刻了一个念头,没有语言。祂已经有一阵子没听见人类的语言了。
但人类都有名字,类似于一种标志,以区分每个个体。曾经的信徒试图向他沟通时,都会率先报上名字,这是一种微弱又微妙的连结。
祭品……名字……
来自未知生物的念头,如同烙印打在了安珉的身上。
信息直接链接到他意识内,他以另一种方式听见了这些话。不是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仿佛雪崩开了十万倍的混响,但他莫名可以听懂。
邪神在叫嚣着,而安珉的大脑已经快要过载。
肩上的冰蛇缠绕上安珉的脖颈,越缠越紧。那枚吊坠被裹在冰里,传出木头碎裂的声音。
安珉听见了,绝望的同时骂了一句狗屁大师……这东西根本没用。
他伸出手,想去扯开让自己窒息的东西。然而指尖刚触到冰凉,脑海中就突然刺痛,身上也像烧起来似的,滚烫无比。
敲门声突然响起。
他的室友在门外高声喊他的名字:“安珉!你在里面洗澡吗?”
心跳漏了一拍,安珉似乎又听见了一声震颤,脑海中的外来意识缓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
安珉……
他不自觉颤抖,被神祇呼唤过名字的人如同被选中的羔羊,有某种连结由此产生,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下一瞬,一切又如同来时一般,瞬间消失。
浴室的灯光亮起,脖子上缠绕的冰也不见了。安珉脱力地倒在地面,大口呼吸着空气,肺部如同一个风箱,争先恐后地从外汲取氧气。
作者有话说:
第一次见面就光溜溜洗白白耶
更新频率是隔日更,时间在晚上八点半,这本有存稿,放心追更
第3章 倒霉命运
安珉一时间没回答,傅尧就开始在浴室门外大喊大叫。
“安珉!你在干什么呢!”
他心有余悸,理智逐渐回到身体里,低头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湿漉漉的浴室里并没有什么邪神怪物,只有自己赤裸着跪坐在冰冷的水渍中。整个浴室都结了一层薄冰,那些冰正在迅速地融化,包括他自己身上的。
伸手胡乱擦去满脸的泪痕,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指挥着快不听使唤的四肢重新打开了热水。直到温热的水从头上淋下,安珉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你大半夜的洗什么澡?有病是吧!”傅尧在门外暴躁地砸门,“洗完没啊,我要上厕所!”
傅尧就是除了情侣之外的那个室友,脾气不算好,没发生矛盾的时候勉强还能沟通,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就暴躁无比。
安珉往日最讨厌这个室友的催促声,这会儿却觉得浴室里多了一丝活气儿,让他终于从诡异的氛围里回到了人间。
“马上出来……”一开口才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安珉深吸了一口气才提高音量喊了一遍,“马上!”
傅尧在浴室门外又敲了敲门,烦躁得想破门而入。
这个安珉他看不顺眼很久了,长了一张漂亮的脸,但整个人像木头一样,听不懂人话也不和人交流。还总是一副别人欠他钱的高冷样子,每次见面他都觉得晦气,和这种行尸走肉一样的人住久了,连带他的心情也会被影响。
“你在里面绣花呢?好没有啊?”
刚喊完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傅尧抬眼看去,猛地一惊。虽然安珉从前肤色就比他白,但这会儿已经苍白得像纸一样了,精神看着也不太好,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
头发上湿漉漉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正巧有一滴落在了肩上,然后躺进锁骨又没入衣领中……别说,这人病殃殃的样子还挺好看的,和以前那木头样子不太一样。
他收回发散的思绪,往门里面挤,一边挤还一边骂骂咧咧:“像个死人一样,晦气……”
“你说什么?”
安珉虽然不想和别人发生太多交集,但这不代表听见别人骂自己也无动于衷。他把着门,回头又问了一遍:“你刚才是在骂我吗?”
傅尧虽然一身的痞气,但也没刚才豪横了,眼神略微躲闪。
“我……我没说你啊,”傅尧否认道,“你别对号入座。”
“你最好是没有。”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转头走了。
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间,安珉才靠着门板长舒了一口气。
他浑身上下都没力气,双腿一早就被吓软了,而且那股冷意到现在都还阴魂不散地附在他身体上。
他只放松了几秒又突然紧张起来,扫视了一圈房间,明明是他熟悉的样子,但现在看来哪儿都透着诡异。
安珉被吓得犯了疑心病,觉得哪个地方都不安全,那个未知的脏东西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但他冷得发抖,权衡再三还是躲到床上,把自己裹在了被子里。
体温在逐渐回暖,他开始回想刚才在浴室里发生的一切。
自己毋庸置疑招惹上了未知的东西。
而且他的性命在对方面前连草芥都算不上,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之前做的那些噩梦只是一个征兆而已,今天那个邪神才真正露面。不,或许连面也没露。毕竟能把意识直接传到他脑子里,说不定真身还在千百里之外的雪山中。
刚才他得以侥幸逃脱,但是自己好像给人家画了个大饼,说什么可持续发展……
他宁愿出家也不想再见到那鬼东西一次啊!他那会儿实在是被求生欲支配了,什么都没过脑子,一心只想活下去。
现在冷静下来之后,安珉心底升起了浓浓的后怕。
自己现在算什么,祭品还是信徒?或者两者都是?那邪神以后还会来取他性命吗……
他会以什么方式死去,放血或者生吞?抑或是将他冻在冰内,就像被蛇卷住一样肋骨碎裂,五脏六腑都被挤成肉酱,窒息痛苦而亡?
安珉越想越觉得小命不保,手无意识地摸到颈间,这才想起脖子上的吊坠。
掏出来一看,的确已经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里的木头依旧是黑漆漆的颜色,很是沉闷,看得人更不舒服了。
但他已经没心思去管坏了的吊坠,整个人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怕的。
这一次是吊坠,下次被碾断的会不会就是他的脖子?
安珉就这么睁着眼睛熬了许久。好几次他困得实在不行了,都用力掐自己的手臂,左手本来没有伤疤,都被他掐得青一块红一块。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见墙的那边传来咚的一声。
安珉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弹坐起来,看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屏息等待了一秒钟之后,又是咚的一声。这声响……就像是有人在用脑袋撞墙一样。
靠,这堵墙的另一边不是傅尧的房间吗!
他被吓得紧紧抿住嘴唇,缩到了角落里。
然而之后没有声音再传出来了,安珉如临大敌地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任何动静。
他更加不敢睡了,为了转移注意力,心里默默复盘自己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到幼儿园里有没有欺负别的小朋友,小时候有没有挑食,高中时又考过几次不及格……一直复盘到此时此刻。
他也没作过恶啊……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从小到大都很平庸,并且倒霉。平庸是底色,那倒霉就是主题。
夜盲症,不用说,已经是很倒霉了。
小学一年级时坐妈妈的自行车后座,脚被卷进去了,他在后面狂喊,他妈却没听见,导致他脚踝处留下一道很大的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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