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得可怕的吐息拂过李妄的脸颊,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对方继续说:“况且,此时此刻,在害怕的,究竟是我——还是你?”
李妄瞪大了眼,指尖微微一动,他压抑着不让自己扭头。
然而神明直起身,什么也不必说,瞥了眼不远处倒下的其他人,便将那份威胁传达到位。
被威胁的人类冷冷瞪向他。
“活下去吧。”仇逸仙视若无睹,凌空而上,一步步踏上了天空,重新坐在高处。
他挥挥手,驱散了半途而废的攻击。
甚至有丝丝缕缕的神力从罗魁消失的地方涌入李妄的身体。
他竟然在救他。
李妄戒备地看着神明。
他不理解这一举动,也不认为这是纯粹的好心。对神来说,那种东西不可能存在。
这世间凡是免费的东西,背后都图谋着难以支付的代价。
果不其然,仇逸仙再度出声:“我期待着你承认自己的虚情假意的一天,同类。”
这家伙之所以让他活下来,只是在等他变成无心无情的冷酷同类?还是说为了探究别的什么,故弄玄虚?
可谁要成为这家伙的同类!
李妄心头火起,第一次完整喊出了神名:“仇逸仙。”
被叫住的神俯视他。
黑发青年一字一顿:“你不敢承认你害怕我,也不敢承认你孤独。只要你避开这份答案,你就不会自由。你成不了自由的神,我等着看你陨落的那一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无异于蹬鼻子上脸的挑衅。
可这次,高高在上的那位神明,仅仅看了他一眼,便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翩然离去了。
除了速度快得不太寻常,看上去一丝不同也无。
李妄直到确定仇逸仙的气息彻底远去,才略微放松了身体。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昏迷的几人安置在了临时搭建的神力保护罩中,确定了大家的安危,终于不再紧绷神经。
难以遮掩的倦色从眉宇间倾泻,他单手盖住了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次交锋并不长久,连一个时辰都没到。
可他的心情在短时间内大起大落,此刻松懈下来,难以言说的疲惫便席卷过来。
原本因情况紧急不敢深思的事情也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大脑像是生锈的机器,每一下转动都摩擦出零星的陈旧的碎屑,堆积成沉重的负担。
他吃力地回想着刚刚发生的种种。
七个人合力杀死了罗魁,还没来及处理剩余的权柄残留,新的神明出现,其他人昏迷,他不得不与仇逸仙周旋,被揭露本质,去挑衅神明……然后终于勉强活了下来。
哈,活了下来。
李妄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只是这不合时宜的笑在此刻,似乎多了几分不知对何人的嘲讽。
更深的倦怠中,他合上了眼。
世界陷入黑暗。
“……你说……”
“什么啊,都是……”
醒来时,他听见熟悉的喧闹,看见不熟悉的房顶,闻到不熟悉的苦涩药味。
扭头一看,师鱼鱼几人各自被白布绑了胳膊或手脚,正各执一词,争辩着什么。
“李妄,你醒啦!”
第一个发现他醒来的师鱼鱼立刻丢下其他人,热情地凑了上来,表情凄凄切切,“哎呀,我在病床前照看你一晚上了,要是你再不醒来,我可怎么办呀。”
要不是师鱼鱼的双手包得跟粽子一样,根本动不了,李妄很怀疑他是打算抓住他的手,来一出互诉衷肠的戏码。
没等李妄细问目前的情况,牧月抢先打断了师鱼鱼的表演,双手抱胸,睨着他。
“别听这家伙瞎说,他只不过是在你房间睡了一觉。照看你的明明是笑笑,她忙了好久才配齐了给我们的药。”
“我也没做什么。”祝笑笑适时端着六碗一看就苦的药到了桌上,分给其他人,“我是医者,这些都是分内之事。”
这话又引得牧月一阵反驳,师鱼鱼插科打诨,不断挑衅,两人一场不见刀剑的战斗开启。
吊着胳膊的古银在一旁和祝笑笑又说起药材,颜玉麟若无其事地把苦药塞给了游生。游生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鲜明的嫌弃,鼻子都皱了起来。祝笑笑立马严厉制止了两人想要把药倒掉的举动……
吵吵嚷嚷,笑语喧哗。
眼前的一切都鲜活过头,明朗过头,如同一场雨后放晴的天空,将所有生机与色彩尽数呈现。
李妄沉默地看着他们好一会,在几人要以一脸“壮士一去不复返”的痛苦表情喝下药时,出声了:“抱歉各位,我想单独静一静。”
清晰低哑的声音,堪比干脆利落的一箭,扎中了正中心的靶子,消弭了嘈杂的余声。
所有人骤然停下动作,面面相觑,齐齐望向他。
被注视的青年半坐在床上。漆黑发丝如瀑,垂落身后,几丝勾在干燥泛白的唇边,缠绕纤细的脖颈,也半挡住低垂的眼眸。
他看上去比之前单薄很多,虚弱很多。
侧面的角度,他们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眼里涌动着怎样的光华。
只能看见那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着,像极了风吹摇曳的树影,藏住了一池的心事。
“我想休息一下。”李妄重复了自己的想法,“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吧。”
气氛一时冷凝。他们各有思量。
或许是表情没能掩盖好,又或许是一贯的敏锐。
终于,师鱼鱼第一个起身了。
他顺手扯了古银一起,头也不回:“好。我们可以走。但你也得答应我们——等你恢复了,要和我们好好聊聊。”
古银大笑:“这可不行,至少得让他罚上三壶酒!”
李妄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来。
一瘸一拐的牧月挽着祝笑笑跟在后面,路过他时,递过来一个理直气壮的眼神:“可别说我们多事,我们不在这里,你就算勉强自己也会过来一一看我们的情况。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干脆来这里等你。如果你要生气,不如好好反省为什么总是醒得这么迟。梦里的世界难道比现实要美好吗?”
祝笑笑作了个歉意的表情,解释了两句:“的确是我们没考虑周全。阿月她也是一片好心,别怪她。”
李妄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离开的是颜玉麟和游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抱歉打扰了。”颜玉麟彬彬有礼,脚步比平常慢上不少,看样子受伤在内里。他即将走出门口却回头说,“不过你要是再那样一副恹恹的表情,我们大概还是要来打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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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不等回话,径直离开了。
最后是游生。他跟师鱼鱼一样,双臂缠了一圈圈的白布,看上去不太灵活。
走到床铺前,游生突兀开口:“别伤心。我们,都在。”
一如既往的奇怪断句。
李妄没有回答他,直到看着这最后一个人离开,还不忘用脚把房门关上,才低低地咳嗽了起来。
一点点的反噬算不上痛苦。
更加强烈的虚无袭上心头。
与仇逸仙的那番话终究影响到了他。
他无法代替另一个人活下去,也无法真心爱上世界,关爱每一个生命。
李旺死在了溪中村。
李妄是虚假的外衣。
那现在的他呢?
他是谁?
他能成为谁?
他的复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妞妞?为了爹娘?为了千千万万死于神明手下的人类?
他真的是那样伟大的人物吗?真的有那样伟大的志向吗?
这是妞妞才会在意的事情,只有妞妞才会想要为不相干的人付出。
他执着于复仇,却连自己的目的都没有想清楚。
事到如今,李妄都分不清,他想报复的到底是神明——还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第52章
李妄最近的样子不太正常。
做出此番结论的师鱼鱼言之凿凿,表示需要严肃对待。
“你把我们偷偷摸摸叫来,就是为了这事?”
牧月扫过堆积杂货的仓库一角,嫌弃地用手帕捂着鼻子,一副半刻也不想再待下去的表情。
“大小姐要是觉得这件事不重要,现在就可以走了。”师鱼鱼一屁股坐在放置一旁的椅子上,双手环胸,斜了一眼过去。
牧月冷笑:“我的来去还不需要遵照你的话,你这套无聊的激将法也没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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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他们要吵起来,祝笑笑插到两人中间,近乎熟练地开始平息事态:“阿月只是不适应仓库的环境,这里的确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李妄的耳力实在太好,想要避开他,只能找离主屋最远的仓库,这也没有办法。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为了李妄来的,还是需要先解决问题。”
这一番话下去,想要起争执的两人不得不各退一步,默认了跳过这个话题。
颜玉麟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要是祝笑笑不在,这两人不知又要生多少事端。”
游生抱着剑,目光飘忽,似乎在看着远处发呆,发出梦游一般的“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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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银打着哈欠,不以为然:“只是一点小纠纷,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比起这个,还不说正事吗?你们想说李妄到底怎么了?”
这一嗓子喊回了师鱼鱼的注意力。
他煞有其事地轻咳了一声,抛出了问题:“你们不觉得最近李妄的情况很奇怪吗?总是一个人独处,极少和我们待在一起,话很少,偶尔我还会发现他目光放空,眼里没有焦点,仿佛思绪根本不在这里。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他的外伤的确已经好了,应该不是因为伤势引起的变化。”祝笑笑思忖,“可能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
几人纷纷陷入沉思。
这时颜玉麟左看右看,忽然出声。
“说不定是我多虑,可你们为什么这么断定发生了异常?这六年里你们见面次数不多,对彼此的了解不一定比之前深厚,或许只是因为时间过久,李妄有些改变罢了。”
他冷静道,“就连我们自己也不敢说这些年完全没有变化,不是吗?”
这六年的确有所变化的五人面面相觑,很难否认这种可能性。
作为这场商讨的发起人,师鱼鱼沉默了一会,摇头:“那不一样。”
古银也挑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师鱼鱼挑了个最为典型的例子:“前两天,我看见李妄在帮忙杀妖兽。”
“这有什么不对吗?”祝笑笑不解。他们在北斗山庄驻地时,也常会帮那些经验不足的除妖师斩杀妖兽。一方面是为了自我磨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把除妖师的声名发扬出去。
“他亲手杀了妖兽。”师鱼鱼的口吻淡淡,深褐的眼眸却如浑浊的池水,复杂得难以看清,“那个李妄——杀死了妖兽。”
“什么?!”语惊四座。
那一天李妄的模样,师鱼鱼很难忘记。
向来悲天悯人到不愿亲手夺走生命的黑发青年,那时的神色格外陌生。
他握着剑的手稳而快,一瞬便刺穿了妖兽的要害,侧头躲过大半溅出的鲜血。只有少许鲜红仍然溅上瓷白的皮肤,缓缓蔓延出纤长的痕迹,一道一道,像是花瓶上细小的裂痕。
妖兽哀嚎着倒下,李妄顺势往后退了一步,避免衣袖沾染脏污。
这一后退,恰好站在了半明半暗的光中,他低垂长睫,眼中如同含着一片墨玉,望着失去温度的妖兽尸体,透着冷质的漠然。
仿佛有什么破碎,有什么消失,又有什么出现。
很难说清那一刻师鱼鱼的心情。
他突兀想起被藏在记忆深处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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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复仇之旅的他听从天道指引,一路寻觅,总算找到了所谓的第一个同伴,却正好碰上那人独自对抗妖兽,狼狈逃窜的模样。
“哎?居然是这样的人?”他悠哉悠哉地坐在一根高处的树枝上,像是坐在最佳观赏席上的看客,半点伸出援手的意思也没有,“这么弱小的家伙,派不上用场的。我不去救他也可以吧?”
【这是由你决定的事。】天道的回答格外冷漠,【是否救人,是否后悔,吾不会干涉。】
“听上去你笃定我不救他就会后悔呢。”师鱼鱼一手撑着下巴,细细观察下方的情况,“再过一会,这家伙大概要撑不住了,哇呜,这么严重的伤还不放弃,还真有勇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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