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过于在意,他不期然想到刚刚的话题。
“你知道它们会死吧?”
压低的声音里,有又深又沉的东西在蠢动。
那并非来自师鱼鱼的话语,而是来自……他的心底。
李妄按了按胸口,蜷起手指。
妹妹干净的笑脸在眼前闪过,仿佛能温暖任何人的内心。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要怎样活下去?
“无论发生什么,有爹娘在。”
可现在……谁在?
他不想承认。
关于人生,关于今后遇见的许多困难,他都只能诘问自我。
难言的倦意上涌,李妄往后靠去,放任了不断闭合的眼帘,在那些絮絮叨叨的声音里,放缓了呼吸。
“那时那个舞女……”
师鱼鱼说得正在兴头上,无意瞥见已经闭上眼的人,放低了音量。
他低头,注视着那张在睡梦中显得稚气许多的脸,忍住戳一下的冲动。
敢在他旁边睡着,算是建立起基础的信任了?不过这家伙……
“即使在梦里也没有见到相见的人吗,还皱着眉头。”
最后,他用气音自语,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但,还算有趣。”
浅棕发的少年掏出脖颈挂着的白色石头,用刀划了一道,注视一会后收起。
他闭眼,轻声低语:
“愿与星河相见,与现实诀别,于无垠的梦境尽头,拉卡玛会指引一切。”
无风亦无雨,两人度过相安无事的一夜。
第二天李妄被陌生的香气唤醒,循着味道睁眼。
师鱼鱼正蹲在炊火旁烤鱼,且手脚利索,时机精准,同时烤四条鱼都没有糊。
“你醒了?”
百忙之中,他转头瞅了眼,随后快速回去折腾那些鱼,“正好我的鱼也快好了,来尝尝吗?不过先说好,这里只有一条是你的,要是想吃更多,你得自己去捉。”
李妄眨眨眼,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做梦。
之前同行的日子,两人说是同伴,其实更像是单纯的搭伙同行,彼此之间物资不共享,信息不谈重点,所有交流满是虚情假意。
若不是天道作为维系,他们甚至不会走同一条路。
之前被分出的妖兽肉算偶然一次的善心,他也没当回事。
这次历来无视他的同行者却忽然如此大方,不仅特意给出了部分早餐,也没有再摆出那副将他当做玩具戏耍的模样,嚷嚷着让他哭出来。
实在有些别扭。
李妄一边用水清理自己,一边思索。
有什么在经历过昨天后,悄然改变了?
但昨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不太理解为什么师鱼鱼忽然改变了对待他的方式。
思来想去,能够影响到师鱼鱼的大概也只有天道,毕竟作为引路者与契约者,天道提出的要求他们无法拒绝。
或许是祂说了什么?
【吾不会做多余的事。】然而他询问天道后,却得到了否认的答案。
那是为什么?
信息不足,推测不了。
罢了,怪事不用急于寻求真相,恶事才需追根究底。
[谢谢],写下的字句显出些犹豫的痕迹。
李妄不确定师鱼鱼是否承认了他这个“同伴”,但总归一个能在旅途中帮把手的人比冷不丁会放冷箭的人要好得多。
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师鱼鱼的厨艺确实不错。
因为这份相安无事的默契,两人一起吃过早饭,整理好行囊再次出发。
这次走在一起的身影倒有了几分同伴的意味,不再是此前被迫独行的两匹孤狼了。
在两人走出这片森林之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他们恰好遇上了针刺蜂,或者说无尾蜂。
前一天生龙活虎、攻击性极强的针刺蜂们,今日一个个全身发黑、四肢僵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存在感十足的嗡鸣声也消失了个干净。
显然——它们死了。
“哇呜,这可真是壮观,几百只针刺蜂死得铺满一地的场景,我还是第一次见。”
师鱼鱼拿了根树枝戳起一只针刺蜂,细细观察,“啧啧,看这肥嘟嘟的肚子,不知道死了以后还能不能吃。西南那边流行一种虫宴,说是‘一宴堪比千两金’,能用这种形容,这些虫子怎么也不会难吃吧。”
说着,他拿出了个竹筒,精挑细选一番,往里装了十几只,大有要一探究竟的意思。
“李妄,你要尝尝吗?咔吱脆,鸡肉味哦。”
面对一起吃虫子的邀请,李妄摇摇头,微微向后退了半步。
他看着那些死去的针刺蜂,摩挲了下手臂内侧的匕首——昨天正是这把匕首,切掉了它们的尾部……切断了生机。
“你这副表情,是在为它们难过?看着不像,那是为了别的什么?”
一转眼就凑过来的浅棕发少年摸着下巴打量他,距离近到李妄能够看清他左边鲜红耳饰上细小的花纹,像是某种图腾。
[没什么。]
李妄拉开距离,摇摇头,蹲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刨坑。
尘土扬起,掩盖了少年垂眸间的神色。
“欸不会吧?你要把它们埋起来?”
师鱼鱼撇撇嘴,看着低头努力挖土的李妄,又看了看手上的竹筒,鼻子皱了起来。
“它们只是妖兽而已,死了也不过是化为其他野兽的养分,你何必白费力气。而且你其实也不难过吧?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他再次认定李妄并不难过。
[我很难过。]
李妄一字一顿作出嘴型,怕人看不懂似的,又在地上把字写下来。
“唔,是这样吗。原来你难过就会做些奇怪的事。”
师鱼鱼挑眉,也蹲下,像是在挑选地里的白菜,对地上的针刺蜂挑挑拣拣,扔到旁边的竹筒里,“好吧好吧,那看来这些好东西只能我独享了。”
李妄回头看了那些装好的针刺蜂一会,张了张嘴,又在被看见到底说了什么前偏过头。
这些针刺蜂不属于他,另一个为此战斗的人自然也拥有处理的权利。
他没资格阻止师鱼鱼。
一柱香后,师鱼鱼已经选好战利品打包收好,坐在一旁,悠哉悠哉望着李妄动作。
然后,他开口:“李妄,你为什么会对那天的野猪下不了手?”
极其突兀的问题。
“下不了手”,他这般形容。
正埋头的少年顿了下,抬起脸,不知是灰尘阻挡,还是错觉,神色似乎冷淡了些:[你想说什么?]
“别紧张,看你表情都不好了。”师鱼鱼摊开手,“只是闲聊啦,打发点时间,加上我很好奇罢了。你真的杀不了它吗?”
“还是说——你顾及什么,不能杀?”
轻缓压低的口吻,微沉无亮的目光,浅薄寡淡的笑,完全是要剥开某人的外皮,窥伺其内心的模样。
李妄定定与他对视。
有一刹那,师鱼鱼觉得,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宛如刮过一场飓风,掀起翻天地覆的波浪,将覆上灰尘的外壳洗刷,即将展现赤/裸的真实。
只是没等他看清那到底潜藏了什么,下一秒风停雨静,一切恢复正常。
他看不出破绽了。
于是在李妄“说”自己杀不掉时,他也只是略感无趣地“哦”了一声,懒得继续追问。
这样能探究内心的机会并不多见,他抓住李妄为埋葬针刺蜂心神动摇的这一刻,稍微撬开了一点缝隙,连更多裂痕都没打开,就发现对手已经强行封闭了所有,拒绝进一步的探究。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接下来无论他问什么,李妄都不会老实回答。
哦也不对。
师鱼鱼瞅了一眼低头擦脸的李妄,心下加了一句。
说不定这是个连自己的内心都没搞清楚的家伙,当然也给不出真实答案。
毕竟——
“这个说自己难过的人,连一颗眼泪都吝啬呢。”他小声嘀咕。
第9章
同行第五天,两人终于来到了人类居住的地方。
向愿意让他们搭车的小商队道过谢,他们在官路旁下车。
“太好了,终于能睡正常的床铺,吃正常饭菜了。”师鱼鱼伸了个懒腰,注视着不远处城镇的眼睛闪闪发光。
李妄没有说话,呼出口气,肩膀松弛了些。
本来他们不该在野外穿行这么久的。
这个时代村镇之间时常互通有无,并不闭塞。偏偏两人跟随天道指引的方向前进,不知怎么的,一直没能走上正常的道路,总是经过林间、山崖、河流。
经过这样的路程两次,师鱼鱼找上了天道。
“我说天道,你为我们指的路,该不会就是两个目的地之间,笔直前进的一条线吧?”
此前找李妄时,他还没觉得不对劲,毕竟他所在的地方人烟稀少,李妄也在林间乱窜,在正常的道路上的确不好找。
但是现下两人已经汇合,居然好几天还是在野外风餐露宿,几乎没看见什么人,难免让人疑惑。
【自然,此乃最短路径。】
这家伙居然理直气壮!
听到这话,师鱼鱼当即深呼吸两次,才忍下了胸腔里燃烧的热意,皮笑肉不笑地解释了凡人的智慧——会绕过难走的路,会避开危险较多的途径,也会在合适的远路上使用代步工具。
李妄木着脸,心下给天道补充说,“直线走的话,爬山、过河、穿林并不一定比绕开快。更何况还有野兽骚扰,更耽误时间。”
【吾仅仅为你们指路,并无兼顾行程之责。】言下之意,祂并不管那些。
“啧,我见过最无用的向导,也难有你一半之耻。”
师鱼鱼翻了个白眼,转身和李妄规划新的路线,放弃继续在深山老林里打转的所谓最短路线,找了旁边的官路和前人开辟的小道,重新前进。
不知是不是默认了他们的做法,除了在可能找错方向时提醒,这次天道没有再要求他们走直线,还会告知他们从同伴那里问到的地名。
有人的地方必有路,有路的地方会有人。
上了官路,碰见的行人与车队就多了起来,总有和他们同个方向的。
凭借师鱼鱼讨喜的长相和能说会道的口舌,他们顺利搭上了车,不用再为赶路花费大力气。
当然,也因为他们年纪不大,不太让人戒备,才能成功得到信任。
只是在这一路上,李妄发现师鱼鱼真的眼都不眨就能编出个谎话。这两天他们才搭了三辆车,关于他们的来历已经有五个版本。
李妄作为“哑巴表弟”、“傻子朋友”、“生病远亲”等,从头到尾都无话可说,听着师鱼鱼博取同情,胡说八道。
一方面,他的确没法开口解释,像是师鱼鱼那样能读懂唇语的人不算多,他就算勉强解释也不一定会被理解。
另一方面,作为同行者,师鱼鱼的谎话被拆穿也会影响对他的信任。被赶下车还算好,如果这些人联合起来想要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麻烦大了。
所以李妄只能一路目光放空,一言不发。
为此,他还总是莫名得到一些怜悯或疼爱的视线,甚至有人主动提出要带他去别的大城市,治好他的哑病或傻病。
要不是师鱼鱼三言两语拒绝了,说不定他真的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还真是受欢迎啊,乖宝宝。”
扮演困苦少年的人朝李妄眨了眨左眼,递给他一只装满烤肉的馕。
[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玩?”师鱼鱼咬着馕,含糊不清,“这可不是玩哦,这是合理利用资源。我们不用走路,他们满足了施舍欲,在对我们的同情下重新确认了自己生活的美好,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李妄听懂了,却不喜欢这种做法。
乐在其中的只有左右逢源的师鱼鱼。
最后,他们还可能得到一点食物和路费。那些行商说是怜惜他们两个小小年纪没有父母长辈,出来闯荡不易,但实际有没有师鱼鱼不断强调他们一路走来的“悲惨”经历的作用,大概也不必多说。
如此这般,两人才能离开荒无人烟的地界,来到了这座城镇。
说是城镇,实际上这里的繁华程度赶得上一座中型城市了。数米高的城门巍然伫立,行人和车队于其中来来往往,如一条奔流不停的河流经过狭窄的河道,收束成一柱穿行而过,然后再次散开。
李妄和师鱼鱼很快融入这条河流,顺着摩肩擦踵的人潮来到近处。
城镇入口右侧竖着块大石,上书——酒情镇。
【此处会有你们其他同伴的踪迹。】
天道在到达前便如此告知,所以他们才特地赶来。
“原来是酒情镇啊,这里的确是个适合找人的好地方。”
师鱼鱼哇呜一声,推着李妄的后背往前走,一起进了城。
穿过不长的城门,抬头刹那豁然开朗,这座热闹的城镇也彻底展现。
青石路面平整宽敞,从城门口一路铺到看不见的前方。近处店肆林立,灰墙黑瓦,屋檐如鸟类翅膀般高高翘起,应和着店家挂上的各色旗帜或铃铛,风吹过,便生出几分鲜活的生动。
更多卖货人拉着驴车牛车马车,就地在街道两旁的空处找了位置,支起伞、铺上布、放好凳子、摆好货,就算是开张。也因此,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鲜香的汤面旁边挨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对面的馄饨刚刚出锅,旁边的炸撒子噼啪作响……熟悉的陌生的食物香气混杂,又奇妙融合在一起。
“哇啊!”
师鱼鱼闭着眼就冲向了最香的地方,被扯住的李妄反应不及,踉跄了一下跟着走,目不转睛。
离了食物的香气,才有了卖胭脂与书画、首饰摆设之类的摊子,各色有趣的物件摆在地上,被吆喝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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