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珏凝思,心念一转,这下是真的懂了。
“会杀人灭口,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到时候他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了。所以这是一石二鸟,还能引蛇出洞。”
“嗯。”封离啜了一口茶,“接下来就等着鱼儿上钩了。”
周昭宁离京已半月有余,算算行程他早已到了北疆,如今还没传回战报,便是好消息。
封离和封珏碰面的第二日,便是殿试的日子。解泉泠已连中解元、会元,若是再中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封离没有主动跑去碍皇帝的眼,宗正寺少卿封珏却进宫进得名正言顺,殿试与宗正寺无关,他不能上殿,却不妨碍他借身份之便将解泉泠送至殿外。
殿试后,以宿墨焓为首的考官先行阅卷,呈送前十的考卷御览。
御览之时,永庆帝看完考卷,问宿墨焓等七名阅卷官:“各位爱卿以为哪三份是一甲?”
宿墨焓答道:“从左至右头三份便是我等评出的三鼎甲之选。”
皇帝重新又打开那三份考卷,御笔朱批。其中两份他没有疑虑,但另一份他却犹豫了。要论他自己的想法,恨不得当廷黜落,但看着那考卷上七位考官的一致好评,他若在这下狠手,只怕要被文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手一挪,将那份考卷扔去了三鼎甲以外那堆。这份考卷自然是解泉泠的,这解泉泠的爹刑部尚书解渊,素来是唯摄政王马首是瞻,他自己更是与封离来往密切,皇帝怎么都不可能让他好过。
在他看来,给个进士出身,已是最大的恩赐。
没想到他这一扔,宿墨焓便立刻上前进谏:“皇上,这份考卷是我等公认的状元卷,将他落为二甲是何因由?”
老先生一生清正,潜心学术,根本不惧小皇帝的君威,那话硬邦邦,听得皇帝眉头紧蹙。
“什么理由,朕以为不堪为三鼎甲,够不够?”说着,皇帝在二甲里头随手拿了一卷,看也不看,摊开来便御笔朱批为状元,“这才是今科状元。”
他将那答卷一扔,直接扔进了宿墨焓怀中。老先生连忙打开,其余几位考官也凑过来看,个个面面相觑。解泉泠的策问在前十里也是一骑绝尘,如今陛下点了其他人的考卷为状元,这前十可是要张榜公开答卷的,到时候岂不是令天下文人耻笑。
“皇上,那一卷笔力独扛、波澜老成,可谓行云流水、璧坐玑驰,与此卷高下立判,还请陛下慎思!”宿墨焓当即反驳。
皇帝当场便发了怒,喝问:“宿墨焓,你的意思是你比朕更有资格定谁是一甲名次?大禹立朝以来,便是皇帝御笔朱批,你是要犯上不成?”
宿墨焓还欲再辩,其他考官连忙拦住他,这些时日和他交流最多的一位低声劝解:“陛下已御笔批示,再说无益,无法更改了老先生。”
听到这,宿墨焓一声冷哼,当廷甩袖而去。皇帝在后面大怒:“反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个老头是在朕面前倚老卖老吗?”眼看他还要令侍卫捉拿宿墨焓,剩余六名考官赶紧跪下来劝说。
好说歹说,再加上大内总管李德仁也知道厉害,跟着从旁劝阻,这才将皇帝劝得收回成命。六名考官捧着朱批后的考生名册,出勤政殿时个个一身热汗。可怜他们三月天过得跟七月似的,一想到皇帝乱点状元,还要抓捕进谏的宿墨焓这件事差点传出去,当真心有余悸。
宿墨焓若是因此被抓,这一科便彻底白费,天下文人口诛笔伐,怕不是一波一波到宫门前请命。到时候,他们这些同科考官,只怕也是吃不着好果子。
宿老先生气得很,甩了皇帝的脸子根本不觉得解气,出了宫便让车夫往韩仲府上去。师父登徒弟的门,平日里很少,但是去了,必是大事。
这日韩仲休沐,正在府中,立刻去迎老师。两人还没进屋落座,宿老先生已板着脸说:“若是早知摄政王要离京,为师才不接这劳什子活!”
说着,他便三言两语将勤政殿的冲突说了,气得胡子都在抖。
“老师您消消气,当今是有些……您别气着身子。”
韩仲好一番安慰,又为老师烹茶,上了老人家最喜欢的点心,终于把人哄开心了。
老小老小,外人面前如何庄重,到了得意弟子面前不免露出些稚气。他拂去胡须上的点心渣,颇为怨念地说:“他还骂我老头,说我倚老卖老!那七皇子就不会,他不像你们对我一味敬着,他有意思。”
韩仲一笑,顺势问:“那您要不要给我收个小师弟?我看摄政王有此意。”
说到这,宿老先生又不接话了,只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这再说,再说……再说了,也没人来拜师,我收什么徒弟!”
那日,殿试放榜,解泉泠二甲第一,不仅不是状元,连个探花都不是,一时今科士子们皆哗然。各处士子聚集之地,固然是相互道贺或安慰,三鼎甲门庭若市,但不少人在说:“倒要看看这三鼎甲是何等大才,竟将解泉泠也比了下去。”
如此风向下,礼部张榜公布了殿试前十的考卷,引得无数文人士子争相观看、抄阅。这一看不要紧,关键是解泉泠那摆在二甲第一的卷子,比上头三张一甲考卷,要精彩得多。
榜前的热闹渐渐冷下来,相熟的士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脸色都不太好。人人都想出头,哪个读书人不想当状元,但是这些读书人更知道,公平是前提,若是没了公平,他们想要的功名又该凭什么路径去得到。
当一个人的才华太过耀眼,令所有人都叹服,他还出身士宦之家,父亲位高权重,连这样的人都得不到一甲,那这不公平便毋庸置疑。
就在这时,一人说道:“我不如解兄!”这人叹惋的语气在现场的安静中尤为明显,大家都向他看去,一看,竟是今科状元。
原来他也一样好奇,自己竟然比过了才名在外的解泉泠,所以才特意来看卷,初时兴奋,没想到会看到这个结果。
状元郎神色颓然,转身离开了。在人群外茶楼中,刚拿到抄录考卷的榜眼和探花立刻拿起来看,看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亦不如。”
状元郎在金榜前直言不如二甲第一的解泉泠,成了永庆年间第一科最大的谈资,伴随着春闱的彻底落幕,铭刻在文人士子心中。
据说鹿鸣宴上,一甲三人遍寻解泉泠而不得,打马游街时都无甚神采。
那鹿鸣宴,解泉泠没去,他懒得去。不是他自傲,考卷都摆在那,他就该是今科状元,将他点为二甲,还故意点成二甲第一,完全是侮辱。已赐进士出身,就意味着此生再无缘那一甲,他自幼天之骄子,没想到会在科举上平白栽跟头。
宫中办鹿鸣宴,他和封离、封珏、程寅四人在醉仙楼喝酒。
封离如今失了周昭宁的管束,反而一次都没有喝醉过。可今日解泉泠心情不好,他心中亦有愧疚,解泉泠多少是受了与他交好的牵连,所以他们舍命陪君子,喝了个大醉。
明福和周济来接他,他完全靠两人搀扶才上车。他这次喝醉了倒是没闹,就是完全没有了意识。回王府的路上,封离喊热,明福又是给他解领口,又是给他倒水。他正要将水杯递到封离唇边去喂,就听外头车夫一声“吁”,马车急停,把他手里的水晃洒了大半。
明福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外头周济霍地拔剑出鞘,厉声喝道:“何人敢拦七殿下车驾!?”
来人俱是黑衣,样式像内卫所穿官服,却又有所不同。为首之人一个手势,命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冷笑道:“拦的便是七殿下。”
周济亦不是孤身接应,当即下令:“将这帮贼子拿下!”
多一点的交流都无,双方便在这深夜的大街上,拔剑大战起来,明福在车里听着外头利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一个劲地摇晃封离的身体,不停喊他:“殿下快醒醒,醒醒!”
第73章 遇险(2)
封离迷迷糊糊, 外头实在太吵,尤其是打斗之声近在咫尺,醉意深沉他也本能地醒过了神。他扶额坐起, 问明福:“出什么事了?”
“来了一伙贼人拦车,和侍卫们打起来了。”
封离支撑着靠在车壁上,掀开一点窗缝查看。外面局势明显不利,对方有备而来, 王府侍卫寡不敌众。这样被围攻下去,若无增援,早晚都要死, 封离当机立断,得分道扬镳。
“驾车冲出去……”封离说着, 将明福手边的整壶温茶倒在了头上, 车帘一掀, 初春冷风灌入,吹醒了他昏沉的头。
车夫已被杀,明福毫不迟疑便往外跑, 躲过刺来的一剑,捡起掉落的马鞭便甩。周济等人围着车守护,但仍有对方的刀剑刺过来, 明福左支右绌地躲闪, 封离扶着车门趁机出手,借着马车起步的势夺了一把刀。
“有拒马!”明福大喊。
封离头也不抬, 应道:“看到了,让开!”
主仆十余年的默契, 让明福侧身便往旁边一转,只见封离一步跃出, 在车辕上借力跃上马背,刀锋一转,反手便割断了缰绳。
他以刀背击打马臀,骏马嘶鸣,往前狂奔。眼看拒马在前,他拽住马鬃毛单手控马,马儿被他拉得前蹄直立而起,一跃跳过了拒马。
竟敢在大街上设置拒马,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贼人,这是一伙有身份的“刺客”。但此刻不是分辨这些的时候,封离驾马疾奔,拐了个弯往卫国公府而去。卫国公府距离这里比摄政王府更近,而且程家的家将悍勇,足以抵挡。
可还没等他拐上卫国公府门前大道,埋伏在附近断后的另一伙“刺客”从天而降,封离躲闪不及,被他们一刀将骏马斩杀。骤停的那一下,他整个人被甩出去,狠狠摔在街面的青石板上。落地时为了保护要害,手臂先着地,巨力之下恐怕已撞断了骨头,他的左手完全抬不起来了。
长剑架在颈上,封离没了挣扎的余地。他被人钳着手臂拉了起来,正按到伤处,痛得冷汗直流。
“宫里来的?”他忍着痛喘匀一口气,问,“皇帝暗卫?”
“七殿下比你那些侍卫聪明。”抓着他的人应了这一句,便迅速将他带出巷子,门外有马车接应。
马车一路入宫,封离被绑着丢在车厢内,他努力想辨别方向,奈何他对宫里的熟悉程度有限。但很快,也不需要他辨别了,到地方了。
封离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被关进大牢,典正司狱,以前关的是违反宫规待审的宫人和妃嫔,自从典正司被划入内卫府后,这里关的便成了内卫府关不下的、暂时不提审的犯人。
典正司狱虽也归内卫府管辖,到底隔了一层,内卫往来不多。封离被堵了嘴蒙着头,带入深处的牢房,颇有些灯下黑的意思。
被丢进去后,捉拿他的暗卫便不再管他,径直离开。封离背手被绑,只能屈腿坐起,用膝盖夹着头套扯了下来,这才见到狱中情形。
比王府黑牢好点,有光,而且还是木栏杆,能看到旁边的“邻居”呢,封离乐观地想。他正要把看向旁边的目光收回,就发现“邻居”也在看他,并且有点眼熟。
那邻居半身血污,蓬头垢面,可一双眼睛仍是晶亮,封离多看了两眼,终于对上了人。
“云伯中?”
云伯中一惊,没想到会被认出来,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侍读,他能认出七殿下不足为奇,七殿下怎么会认识他?
他点了点头,疑惑全写在脸上。
封离挪到牢栏边,把手伸过去示意他帮自己解开。等云伯中解开,他笑了笑说:“多谢。不过,说起来你该恨我,你和赫连敏华的事是我察觉的。”
云伯中愣了愣,他嘴唇煽动讷讷半晌,最后却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叛国……”
封离上下打量他,左右找麻烦的现在还没来,他靠在牢栏上休息,和云伯中说起话来。
“听说你把内卫府十二执事的手段都尝了个遍?”
云伯中未答。
封离又说:“你们儒生不都是为了家国理想,才守一身傲骨?”
“三公主殿下是九天玄女,能倾心于我,是我之幸,值得。但我没有叛国……”
云伯中欲言又止,他似乎太久没有与审讯以外的人说过话了,有着强烈的倾诉欲,但又像是怕自己说这些会冒犯眼前的王孙贵胄。
“你想说就说,反正我现在没事做。”封离一边说,一边卷衣袖,查看左手的伤骨。还好,疼是挺疼,但没断,看这红肿的程度,多半是骨裂。
他这个不以为意的态度,反而鼓励了云伯中,他理了理思绪,有些激动地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难道动心也是错吗?我们不过是一对有情人,生错了身份而已,她想摆脱她的身份,愿意抛家弃国和我走,是我当初不够勇气……”
“抛家弃国?”封离回头瞟他一眼,笑得有些讥讽,“幸好你不够勇气。厉啸挺有勇气,然后就把边防军报送给她了。我说云伯中,你知道你的……九天玄女,入京短短时日,有染的男子便有三四个吗?其中交往最深的就是厉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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