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不来,难道任由皇帝残害兄长,祸乱朝纲?”若是过去,太后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多少会顾及他一国之君的颜面。可是如今,知晓了先太子之事,便再无情面可讲。
“母后何出此言?七皇兄之事,乃是因为他勾结北梁,朕才……”
太后不耐烦再听皇帝往下说,直接出言打断:“岑荣,把人带上来。哀家倒要看看,到底是谁从中弄鬼!”
岑荣朝殿外挥手,立刻有禁军将郭明铮一干人等压至殿上。
皇帝眼眸震动,紧抿双唇。
岑荣一手抓住郭明铮头顶发髻,令他抬起头来,扬声说道:“郭明铮,去岁秋狩,时任龙武校卫,后调入羽林卫,升为郎将。此人秋狩之时带队袭击七殿下,致七殿下落崖。”
“竟有此事?!”皇帝有些慌了,强自镇定,故作惊讶道,“郭明铮,你为何要袭击七皇兄,可是与他有什么私怨?此等监守自盗的贼匪,当诛之。来人……”
“皇帝,郭明铮自然该死,但给他下令之人才是那……贼首啊!”太后回望殿外,唤道,“淳妃。”
林淳妃素服上殿,不饰妆容,一张芙蓉面清丽出尘。她款步而入,不拜帝王,只朝向太后跪拜。
“淳妃林氏,有本启奏。”
“平身。”
林淳妃有备而来,竟写了弹章,双手奉于太后。太后接过,一目十行粗览,转手递给了吏部尚书兼大学士魏显。摄政王兼内阁首辅,他不在,便是魏显这个内阁次辅主事。弹劾皇帝的奏章,自然该他们过目,看是否留中,还是呈送御览。
太后先看了,再给内阁大臣们看,还是当着皇帝的面,这弹章还是林淳妃亲笔所书,可说是杀人诛心了。皇帝当场便呼吸急促,面红耳赤,差点冲下御座来抢这弹章。
“淳妃,你说说。后宫都是家事,何以要前朝奏事呢?”
“臣妾所奏,并非后宫事,乃是去岁秋狩,陛下命郭明铮暗杀先帝皇七子之事。当时臣妾在侧,亲眼见陛下下旨,见郭明铮领命。陛下命郭明铮兵分两路,一路截杀七殿下于猎场,一路假作刺杀他自己,以此混淆视听。”
“你胡说!贱人!你胡说!”皇帝高声大叫,“来人,把林氏给我拿下!来人!”
金明殿内外皆是岑荣的人,自然无人应答。若是平常,李德仁必会出手,但是此时,他就算将林淳妃斩杀在殿亦于事无补。他只得拉住皇帝,低声劝阻。
“臣妾身为皇妃,却告发、弹劾君王,自知死罪,请太后赐死!但臣妾所言,句句属实,皇上残害兄长,颠倒黑白,无为政之德,无明君之相!”林淳妃伏地再拜,身姿纤弱如蒲柳,却正气凛然如巨木。
“好,一介女子尚且敢作敢当,敢为社稷言,之后再论你的罪责,先将这殿前之事分说清楚。”
太后亲手将她扶起,林淳妃侧身而立,让出正中的位置来。她所到之处,朝臣尽皆回避,一下将这金明殿正中空出一片位置来。
“母后,林氏胡说,栽赃与我,绝没有这样的事。”
“有或没有,待内卫请查郭明铮等人,自有定论。”太后一声冷哼,“今日要算的,可不止这一桩事。”
皇帝垂眸,后槽牙咬得死紧,他浑身颤抖,硬着头皮问:“还有何事?这莫须有的罪名,母后说来。”
“莫须有?是不是莫须有,不是你一句话说了算。来人,传宫女蕊香。”
一位宫女被传上殿来,她容貌平平,放进人堆里转眼就能被忘掉。寻常宫女根本没机会到朝会上来,因此她显得有些紧张,不过还是举止得体,口齿清晰。
“尚衣局绣娘蕊香,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将你去岁所见,说给诸位臣工听。”
“是。”蕊香起身,一一道来,“去岁陛下在梅园设宴为北梁使团送别,筹备时奴婢等尚衣局绣娘被抽调前去备宴。黄昏时,奴婢在御花园假山边,见到慈仁宫宫女柳儿和李总管的徒弟姚公公密会。两人举止轻佻,言行亲密,柳儿对姚公公说,一定将七殿下带到。”
“当晚夜宴之上,便是柳儿传话将七殿下请出去。我当时察觉不妙,悄悄跟到了御花园门口,远远见到贼人在奉和殿外围攻七殿下,杀了柳儿。”
如此,便都对上了,蕊香看到封离出事,折返报与林淳妃。林淳妃见她神色仓皇怕露了马脚,便令另一位尚衣局宫女荷香借呈菜之机向摄政王报信。
只是这一段,蕊香并没有在大殿上说出来,虽然人人皆知尚衣局奉御林巧和林淳妃是同胞姐妹,尚衣局的宫女会牵扯进来,自然与林淳妃脱不了干系,但也没有自己送上去的道理。
太后当然也是要保护林淳妃,立刻将话锋转向了皇帝:“皇帝,李德仁的徒弟和哀家宫中宫女私相授受,还指使其引小七入埋伏,为何?那埋伏小七的是北梁人,北梁人如何进的宫,又是如何乔装打扮把皇子运出宫门,要作何解释?”
“这便要问岑荣了,他是禁卫军统领,他是如何与北梁勾结的?”皇帝已是破罐子破摔,不管太后说什么,一股脑儿往外推。
太后大笑,还真看向了岑荣。
岑荣跪地请罪:“臣治下不严,令北梁贼子有隙可钻,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太后给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臣必将严查龙武、羽林两卫,擒拿叛徒,给您、给七殿下一个交待!”
皇帝听完,整个人摇摇欲坠,一手撑着御案,强自支撑。龙武卫、羽林卫,他在禁卫军中的忠仆,皆在此中。岑荣有了方向,真要查,哪有查不出的道理,这是要断他一臂……
“好。”太后应下岑荣之请,终于将目光彻底投向了皇帝。
“皇帝,你的妃嫔举发你,你的忠卫截杀小七,你的近侍内监勾结北梁,你有何话说?”
“儿……儿……”皇帝讷讷不能成言。
信国公当即出列,跪倒在太后面前,高声道:“陛下一时受小人蒙蔽,识人不清,是臣等有罪,未及时劝谏之罪!”
信国公带头,保皇一派半数出来附议,一个个朝臣摘冠跪地,自陈罪责,一句句都是在说,这不是皇帝的本意。
“臣请清君侧!肃清陛下身边的奸人,还陛下清明。”有大臣奏请。
如此场面,倒属寻常,皇帝没有亲政,辅政的摄政王不在京,太后出面主理此事,他们没有说太后越俎代庖,那太后也顺着台阶而下,这本是朝堂上该有的默契。
但,这不包括先太子枉死的那笔账。
太后霍地拔出岑荣佩剑,直指信国公冯范。
“君王昏聩、残暴,清君侧又有何用,我封氏江山,不能断送在勾结敌国的昏君之手!否则将来九泉之下,我无颜去见先帝!皇帝……”太后仰头,望向瘫软在雕龙髹金大椅上的皇帝。
她举目四顾,道:“金明殿,这殿名乃是太祖皇帝钦定,取金耀明光之意。是告诫我封氏子孙,为政之德,当如火炼真金,如破晓明光,才能保大禹江山千秋万代。皇帝,你高坐殿上,可曾有一刻,念及此意?”
太后阖目,心中有无限愧悔。
“你,自请退位吧。”
殿中,霎时落针可闻,群臣尽皆跪地。此情此景,生平罕见,一时谁也不敢出声。
信国公被剑指着,目眦具裂。他顾不上长剑的威胁,霍地起身,指着太后便骂:“陛下受命先帝,名正言顺登基,太后怎敢在此妄言!?你才是祸乱朝纲,牝鸡司晨的吕氏之流!”
“冯范——!你便是皇帝身边一等奸臣!”
信国公出来和太后对峙,摄政王一派自然不会坐视,更何况还有蛰伏的太后母族势力,眼看着殿上硝烟将起。
忽然,有急促马蹄声从殿外传来,众人皆回首探看,是何人在宫中纵马?
“吁……”马蹄声停,换成了脚步声。很快,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殿外御阶上。
周昭宁风尘仆仆,快马回京。接到封离失踪的飞鸽传信后,他第一时间便决定回京。皇帝的军报滞后,他当时不在京城一千二百里外的滁州,而是到了距京城八百里外的建瑞。日行八百里,跑死了两匹马,才在此时出现在了宫中。
他两夜未眠,下巴一层青茬,鬓发稍稍散乱,显出些许狼狈。可他一入大殿,群臣却像找到了主心骨,纷纷拜见,喜不自胜。
“臣拜见太后。”他自拜见太后,两人交换一个目光,显然,周昭宁进宫的路上,已知晓了金明殿发生的事。
太后以为他是乐见其成,没想到他神色凝重,眼含劝阻。
太后弯腰,亲手去扶他,靠近时,果然听到他低声说:“北境告急,不宜行废立。”太后扶他手臂的力道兀然收紧,仰头深吸。
她想起数息之前,信国公等朝臣所言,若是北境起了刀兵,确实不能在此时行废立之事,否则内忧外患,必将左支右绌。
皇帝被太后当朝斥责,让他自请退位,已是彻底慌神,仿佛那无头苍蝇,病急乱投医。
一见周昭宁上殿,他竟从御座上重又站起来,朝周昭宁说:“摄政王,太后让朕退位,简直大逆不道!你是父皇的托孤重臣,你要为朕做主啊!”
他一手指着太后,眼睛瞪如铜铃。
太后理也不理,任由他形容癫狂。
周昭宁心念电转,太后已将台子搭好,他何尝不想顺势而为。
但想到回京路上,接到了北梁大军南下攻打滁州的消息,再如何也只得按捺。北梁在滁州城外陈兵四十万,偏师围困滁州,主力继续南下。北境边防虽已重整,但兵将调动,恰恰是默契不足的时候,此战于大禹,是大大不利。
此时的朝堂,经不得风雨,只得用缓兵之计,徐谋之。
他心中长叹,轻轻推开太后扶他的手,跪地行过大礼,道:“臣周昭宁,承先帝遗诏辅政,然皇帝年少昏聩,同室操戈,祸起萧墙,实社稷之难。臣一人难以教化,今奏请皇太后垂帘听政,共理朝纲!”
太后沉思一息,将他扶起。
“准!”说着,她兀地转身,“皇帝,你败德辱行,今起,着令闭宫读书,修身养性。不得召幸妃嫔,不得游园玩乐,择日下罪己诏,于宗庙自陈其过。”
皇帝还想反驳,让他下罪己诏,岂不是为天下人耻笑!就在此时,剑履上殿的摄政王兀地拔剑,吓得他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
周昭宁长剑一甩,剑光如练,他抬眸看向御座,群臣惊诧不已、目光恐慌。尽管刚才是摄政王奏请太后垂帘听政,暂时缓和了紧张局势,但他拔剑,莫不是后悔了?
周昭宁身手太快,不待其他朝臣反应,他已两步跃至御座前,李德仁大喊“护驾”,被他一剑封喉。
李德仁侧步挡在御座前,和皇帝前后距离不过一步,周昭宁的剑锋之巨力,先是削断了他挡剑的拂尘,接着将他的颈骨都削到将断为断。血流如注,周昭宁的剑带出一泼鲜血,溅洒到了皇帝的龙袍上,李德仁的尸体软倒下去,砸得他也倒在了龙椅上。
李德仁半断的脖子耷拉着靠在他腰间,那一刻,皇帝能感觉到汨汨的鲜血从他颈间淌出,浸透了他身上龙袍,那血温热、腥臭,闻之欲呕。他浑身颤栗,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仰着头张着嘴喊叫,却喊不出声来。
周昭宁冷眼睨向被吓住了的皇帝,说道:“李德仁媚上欺下,为虎作伥,本王先诛此獠,以清君侧。”
御座之前斩杀大内总管,周昭宁这一剑,明明狠辣无情,嚣张至极,却正可杀鸡儆猴,震慑君王。这李德仁是皇帝的心腹智囊,更为他掌管着对外联络的渠道,杀了他便是拔去了皇帝的爪牙。
太后抚掌,言:“大善!”
他利落收剑,走下御座。行至太后身前时,他一揖:“臣先去看他,之后再来议事。”
“快去吧。”
摄政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出了金明殿便直奔典正司狱。宫禁之中禁止骑马,他却骑得风驰电掣,路上遇到与他会合的封珏、程寅等人,皆被他甩在身后。
收到封离被当街拦杀,绑架失踪的消息,他便心急如焚。八百里之遥,终于到了近前,他真想直接去典正司狱去救人。可太后当庭发作,他不得不去阻拦。
他到典正司狱时,金吾卫已控制整座牢狱,他长驱直入。
“王爷,殿下情况不妙,我等不敢挪动,已着人去请太医。”
62/80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