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离见到有一些大禹军士在街面上奔走,击杀梁兵,保护百姓。
“畜生——!”程寅这样头回上战场的少年已是双目赤红,大声喝骂,拔刀便要帮忙。
封离却一眼就明晰了局势,说道:“他分兵了……阿尔哈图放纵士兵劫掠,他为了保护城中百姓,已分兵了。”
封离按住程寅拔刀的手,直接对贺蠡下令道:“分两万人马在城中肃清梁兵,其余人跟上!”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贺蠡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听从了他的安排。
马过长街,踏进血泊时溅起血水,封离带兵往州府衙门的方向而去,迎面撞上了手持利刃、面颊染血的云伯中。
他一身素蓝长袍被染出大片红色,拄着刀在街边喘气,他身下是一具梁兵的尸体。而不远处,梁兵的弯刀插在一个垂髫小儿胸口。
唤醒他的是轰隆的马蹄声,他抬头望去,以为又是梁兵,竟一瘸一拐又举起了刀。
“吁……”封离勒马,认出了他,“云伯中!”
“殿下!”云伯中如见亲人,紧绷的神情瞬间放松下来,手一松刀便落了地。
“你怎么在这?”
“阿尔哈图下令屠城,我不能坐视百姓死于北梁屠刀之下,趁着他撤兵跑了出来。”
果然,与封离猜测的一样,阿尔哈图下这样的命令,也是为了拖延他们的脚步,令周昭宁分兵应对。光是刚才那粗略一看,并不知道周昭宁分兵多少,攻城损耗又有多少,战况难以准确估计。
他不禁心中焦急,忙问:“那你可知王爷在哪?”
“我知道,从西门追击而出。”云伯中连连点头。
封离:“上马,带路。”
程寅闻言,打马过去伸出一只手,直接将云伯中拽到了自己马上。他们再不停留,顺着云伯中指的方向而去。
封离从府城出城时接近晌午,追到周昭宁大军时已过了近两个时辰,天色渐暗,远远他们听到刀兵声、喊杀声,而位置已到了梁禹两国边境。
梁禹两国虽说是划江而治,但实际国境勘定并不是一路沿江划分,江南有梁国郡县,江北亦有禹国州府。这一处边境便是依山分割,往北是梁国在两山之间设置的关隘,往南是禹国的堡垒。
两军便是在此正面交锋,梁国关隘打开,正向禹国境内增兵,掩护阿尔哈图撤军。
封离一声令下:“斩杀梁军百户,封百户,杀千户,封千户,杀阿尔哈图,赏金万两!从侧翼包抄,杀!”
援军疾冲入战阵,封离目光锁定帅旗方向,二话不说便御马奔去。战场上放眼望去全是人头,封离看不到周昭宁的金甲,心中焦急更甚。
卫国公知道拦不住他,示意程寅赶紧跟上。程寅带队,紧追着封离,他马上还带了个云伯中,也顾不上找个地方把人放下来。
封离手中长剑已出鞘,一路冲杀,浑身染血,也不知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他握剑的手都有些发颤,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到周昭宁的雉羽盔缨。
忽然,为彩霞遮蔽的落日跳出云朵,照出前面一抹耀眼的金光,封离定睛一看,那是周昭宁胸前的护心镜。
连日激战,他的铠甲上数道破口、无数血痕,也不知道伤得怎么样。难怪看不到周昭宁的雉羽盔缨,他的头盔已掉落,手持长刀正和阿尔哈图战在一处。
“驾!”封离催马更急,撞开梁兵冲了过去。
近了,他们不过十余丈之遥,可就在这时,阿尔哈图一个矮身受了周昭宁一刀,他身后万户将军却借着这个机会朝周昭宁射出了一箭。
这一箭避无可避,周昭宁几乎没有反应机会,他的刀嵌在阿尔哈图肩胛骨上还未拔出,箭矢已当胸而入,就这么擦着他的护心镜边缘,刺穿了他的铠甲。力道之大,几乎将他击穿。
“周昭宁——!”封离目眦尽裂。
周昭宁忍着剧痛,刀刃一转,迸发出巨力往上横挑,从阿尔哈图的肩胛骨一力刮到了脖颈,拉开一道长口。
血流如注,哗啦淋了他一手。阿尔哈图震惊的神情还在脸上,人已摔落马下。他徒劳地捂着脖子,一代名将陨落于此。
“谁还要战!?”周昭宁一声高喝,收刀便砍断了胸前羽箭的杆身。
他浑身浴血,当胸中了一箭,却气势骇人,一时竟无人敢上前。封离终于冲到他眼前,与他并骑,伸手搭在他腰上,帮助他支撑。
碰到了人,他才知道周昭宁状况真的不好,他几乎是立刻便压了部分体重到封离身上,若不是伤重乏力,他绝不会向封离借力。
程寅已带人向梁军冲杀,与那梁军那名万户战到一处,云伯中在他马背上影响他发挥,这位前翰林院侍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冲到封离和周昭宁面前帮忙。
封离问:“还好吗?”
周昭宁轻笑,不答,只唤了一声:“阿离……”
那一刻,封离仿佛看到了上一世,在京郊竹林中,身陷重围,中箭而亡的自己。
“我带你回家。”他说着,勉强接住彻底脱力的周昭宁,要将他挪到自己的马上来。幸好有云伯中帮忙,不然他一个人真不行。
两军仍在交战,但封离带来援军后,禹军已呈压倒之势,封离没再关心战局,他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将周昭宁带回去。他调转马头,对周昭宁说:“抱紧我,别睡。”
云伯中笨拙地翻上周昭宁的战马,把刚才捡到的头盔戴在了自己头上。
艳丽雉羽做成的盔缨、金雕兽首于其上,那是禹军统帅、摄政王周昭宁的头盔。这头盔是禹军的象征,是梁军的仇恨,在这战场上,既是禹军的士气,也是梁军的目标。
封离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没待他说什么,云伯中已朝他摆手:“殿下快走,带王爷回营救治。云某……拜别……”
他一拱手,拉住缰绳便举刀高喝:“杀啊!”
这位腿伤致残的文弱书生,脸上写满的是悍不畏死,是一往直前。
封离眼见他跟在程寅之后冲杀,根本不懂武功,刀却握得死紧。他回转目光,策马折返,凭着手中青罡剑杀出一条血路。
越往外围跑,禹军人数越多,他很快得到了支援。与卫国公程文骥打了个照面,命他支援程寅,封离便在掩护下先行撤离,送周昭宁回营。
“此战必胜,殿下放心!”卫国公信誓旦旦,接过禹军指挥权。两军统帅一死一伤,没有了阿尔哈图统领的残兵,他半点不惧。
封离没有再回望战场,周昭宁胸口流出的血已将他的后背染透,从热烫一点点变凉。
夜幕渐渐降临,只剩昏黄光亮,他在马上疾驰,往滁州大营的方向狂奔。
“周昭宁。”封离唤他。
只得到了微弱的回应:“嗯……”
“你挺住。”封离大声说,既是鼓励他,又像是在鼓励自己,“很快就能到……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为你守寡。”
周昭宁的手还揽着他的腰,头搭在他肩上,发出一声低笑。
明明是贴在他颈侧,他们那样近,可封离却分不清周昭宁是真的在笑,还是假的在笑。他像是不信,在笑话他嘴欠嘴硬,却又像是信了,在表达一份放心。
“好……”半晌,周昭宁低低应了一声。不为他守寡才好,他若死了,封离也要快活地过日子。
封离的情绪瞬间决堤,他将手中剑归鞘,空出手来死死扣住了周昭宁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姓周的……你他妈……给老子撑住!”
封离马速更快,手几乎要在周昭宁手背上掐出血来。
他不时回头查看周昭宁的状况,他已几近昏迷,阖上的双眼没有再睁开过,要不是还有呼吸打在颈侧,封离都要以为他死了。
“周昭宁……”他一路上都在唤他,却再也没得到回应。
奔入大营的时候,他的马彻底脱了力,将马背上两人甩了出去。封离就地一滚,硬生生给周昭宁做了肉垫。
“来人!军医!太医!”他顾不得自己身上也带伤,费力扶起周昭宁便先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随他北上的太医、军中的军医奔来,将周昭宁团团围住。
“快,将王爷抬入帐中,准备拔箭!”军医吩咐道。
封离刚松一口气,就听太医说:“王爷脉象已十分微弱,先取人参来吊命!”
脑子里嗡的一声,封离一骨碌爬起身便跟着跑进了大帐之中。
第91章 负伤(1)
周昭宁的铠甲被脱下, 封离才知道他身上有多少伤,好在他确实是位好手,受伤位置都避开了要害, 看着吓人,其实致命伤只有胸口那一出。
他的里衣也被剪开,露出伤口,老军医和年轻太医对视一眼, 眉头都皱出了山川。
一个说:“这位置我拿不准,不知道是否伤到了心脉。”
一个说:“应是伤了肺叶,但拔出来止不止得住血, 会不会呛血,难说。”
封离看着那箭伤, 因在马上疾奔回营, 断箭已将伤口撕裂, 怕拔了止不住血,他看着这不拔也拖延不下去。
久经沙场的战将,受伤多了就粗通药理, 知道野外哪些药草可以止血化瘀,但更熟悉的便是各种兵器造成的伤口。不仅要知道如何杀伤敌人,对于如何自救、如何救治战友, 多少都有心得。
封离没有犹豫, 周昭宁的状况容不得犹豫。他当即拿起一块绢布,卷起来直接往周昭宁嘴里一塞, 说道:“拔,凡事有我担着。来两个人和我一起按住王爷。”
在旁帮忙的药童刚要过来, 封离让他们去外头叫两个士兵来。周昭宁若是疼醒了,万一挣扎起来, 这两个小童可按不住。
“你们尽管拔,我看哪路阎王敢收他!”封离说着,当即按住了周昭宁的左肩,又让进来的两个士兵按住他的右肩和腿。
见状,两个大夫也不再迟疑,封离身上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让他们也跟着稳下心来。
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受的又是这样的致命伤,这世上怕只有神医或医痴能从容以对。他们也不知道紧急,知道不可能不拔,但下不了手主要还是心有疑虑。
老军医当先说:“老夫来拔,在营中这样的伤见得多,积攒了经验,有劳太医从旁协助。”
“好,您来。”太医一边应下,一边已作势准备堵血口。
封离低头看他,他脸上沾了不少血污,显得更加苍白。封离心中一痛,忍不住俯身在他耳边说:“你一定会挺过去……阎王爷不收我,也不会收你。”
拔箭的那一刻,鲜血溅了封离半身,周昭宁被疼醒,死死咬住嘴里的绢布才没把舌头咬了。
“没事了,没事了……周昭宁,你撑住!”封离急急喊道。
和他对视的瞬间,封离整颗心都揪成一团,周昭宁的眼瞳毫无神采,明明睁开了眼,他却像是什么也看不见似的空茫。
太医用力按住他的伤口,试图堵住血口,鲜血将一团团绢布浸透。
周昭宁也就醒了那一瞬,很快又脱力昏迷,封离面对过许多死亡,第一次觉得自己软弱,眨眼间便泪盈于睫。
他强迫自己冷静,帮着太医去按血口。
“快,金针刺穴止血!”
中军大帐中肃穆沉郁,两位大夫忙碌了足有两个时辰,子时才将周昭宁身上的伤口处理完。期间,周昭宁的箭伤止血后,太医提出帮浑身是血的封离看伤,封离拒绝,要了伤药自己在一旁处理,只叫了个药童帮忙。
“我的都是小伤,你们管好他就是。”
他所谓的小伤,太医余光瞥见才知道,手臂上七寸长的伤口在他那也是小伤……太医无奈,只得专门叮嘱药童处理时要注意的事,自己则尽全力将摄政王的伤处理得仔细些。
“今夜我等随时待命,王爷应当会烧起来,能不能熬过去,就看这两日了。”
“好。”
中军大帐,哪怕王爷身受重伤,他们两位大夫也不便在军机要处久留,退去旁边营帐等候。出去时,正碰见匆匆进帐的周泉。
周泉神色惶急,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箭已拔了,人还昏迷,情况如何得等。”
周泉听完,便直挺挺在帐中跪了下去。
“殿下,周泉回来请罪。”
屏风内,封离正拿着帕子给周昭宁擦汗,闻言他的动作顿了顿,眉目冷肃,说:“你确实有罪。无论他给了你什么任务,你是摄政王府侍卫长,他出事,你难辞其咎!”
“但你的罪,我今日暂且不论,等他醒来,让他来断。现在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去州府衙门内寻药,要能救命的灵药。如果没有,就快马回京,便是把太医院洗劫了也要带药回来!”
“是!”周泉领命而去,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七殿下所言,半点没错,虽说是王爷命他去迎回出使北梁的使节,但保护王爷是他职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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