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虞家的后山,虞意白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上走着,他走得小心翼翼,不时抬头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他手中捏的几张符箓已被掌心沁出的冷汗浸湿,耳畔阴风呼啸,周遭灯光照不到的黑暗深邃不见底,仿有什么在其间蛰伏着。
昨日是虞家一年一度的猎鬼大赛,族内小辈皆参与其中,这场比赛无疑是年轻一辈出风头的大好时机,待比赛结束,小辈们或多或少皆猎得了鬼物,唯有一人空手而归。
他便是虞意白。
他身为嫡出长子,却迟迟不会驱鬼,家主虞疏本还念在他母亲早逝,对其多有爱怜,而今出了这么一遭,顿感颜面尽失,怒不可遏之下,便将虞意白独自一人扔去后山,让他不捉满十只鬼就不准回来。
后山是虞家领地,虽没有什么猛禽厉鬼之类的危险之物,却也飘荡着不少孤魂野鬼,但大多鬼气孱弱,哪怕是不懂驱鬼之术的普通人也能轻松地从它们手下脱逃。
虞家刻意散养着这些鬼,为的便是需要之时拿来作除灵的训练所用。
一阵怪风吹过,他手中的灯盏剧烈地摇晃起来,烛火倏地黯淡了几分,虞意白强定心神,继续往前走。
他中午被人送过来,而后往山内越走越深,直到现在,却迟迟未有抓住一只鬼,锁灵囊内空空如也。
他轻叹了一口气,借着灯火寻了一片空地,拿外衣拂了拂,就地坐下了。
虞意白已经走了很久的山路,现在两腿酸疼得厉害,夜色已深,困倦之意翻涌上来,少年靠着身后的树干,闭上眼,本想着只小憩一会儿,下巴一点一点地却就这样睡着了。
山中因为阴气重的缘故,蚊虫少有,就是冷了些,虞意白这一夜过得还算安稳,迷迷糊糊睁眼的时候,天已大亮,自树叶缝隙漏下来的日光有些晃眼。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找了一处干净的山泉,就着冰凉的泉水慢吞吞吃了两个带来的馒头,继续漫无目的地寻找着。
就这样到了正午,亦是一天内阴气最重的时候,爬上头顶的日头晒得虞意白眼晕,本就没多少血色的面容显得愈加苍白。
这样下去,等他饿死了都捉不到十只鬼。
少年恹恹地想着,拖着步子来到小河边,掬了一捧水想洗把脸,余光忽而瞥见河中自己的倒影,陡然浑身一冷,心脏狂跳起来。
在他的身后,分明立着一道脸颊浮肿的青白鬼影。
虞意白想伸手悄悄去怀中摸索克鬼的符箓,那道影子却已然离他越凑越近,发面馒头般的脸几乎要贴上他的头发,阴寒潮湿的气息钻入鼻腔,伴着腐尸若有若无的臭味。
他瞬间被吓得浑身一抖,符箓也顾不得摸了,慌忙站起身来狂奔出去。
跑着跑着,虞意白感到脚上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低头一看,却发现漆黑湿黏的发丝不知何时缠绕上他的脚踝,攀着他的小腿慢慢爬上来。
在他身后,那只水鬼咧嘴微笑着看他,他明明跑得快脱力了,二者之间的距离却不见拉大,反而有愈来愈近之势。
虞意白用发抖的手指拿着黄符狠狠拍到自己的小腿上,那里缠绕的力道一松,他立刻拼了命地往前跑去,心跳得快破出了嗓子眼。
鬼影犹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背后,用怨毒的视线盯着他。
就这样跑了不知多久,虞意白的腿酸疼得再也迈不开,便停下来,扶着一旁的树撑着膝盖喘气,忽然间,一道带笑的声音自头顶上传来。
“就这么停了?那鬼还在背后追着你呢,不信你回头。”
一时间,虞意白不知应该先回头还是先往上看,最后他还是抬起了头,刺眼的日光下,他看到一道模糊的人影正坐在树枝上,斜倚着树干,一身衣衫鲜红如血,垂落的腿悠悠晃荡着。
他顿时心头一跳。
那根伸出的树枝很细,根本承载不了一个人重量,对方却稳稳地坐在那里,树枝甚至连弯折的弧度都没有,显而易见,他也是鬼。
虞意白往远离这棵树的方向小幅度地退了一步。
树上的“人”漫不经心地投落视线,目光扫过少年沾着汗水的白皙脸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紧张地盯着他,发丝也在跑动的过程中变得凌乱,几缕散散地垂下,衬着瓷白的脖颈。
他的唇角弯起一抹弧度:“还不回头?人家已经在你后面了。”
闻言,虞意白微微一愣,到底还是选择了僵硬地回过头去。
惨白的日光下,他果真见到那只追来的水鬼正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静静站着,白色的肉块从浮肿的脸颊上一片片掉落,阴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头发宛如疯长的水藻般向他涌去。
虞意白连忙用符箓抵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道青白的影子已经离他越来越近。
慌不择路之际,他将求助的视线投到了树枝上的那道影子上。
对方看着他,唇角弯起一个兴味的弧度,明明距离他很远,那声音却像贴着耳根传来似的。
“求我,我就帮你,怎么样?”
虞意白抿了抿唇,也顾不上其他了,闭着眼心一横道:“求你,求你帮我,这样总行了吧。”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下一刻,那道鲜红的影子便轻巧地跳了下来,站到他的面前。
虞意白视野一花,还未看清对方是怎样动作的,周遭缠绕的潮湿气息便陡然消失了,那只水鬼所在的地方只余下一滩深色的水渍和一团乱糟糟的头发。
那人苍白的手中躺着一团青灰色的光晕,这是水鬼留下来的残灵,他指尖一动刚要将其碾碎之际,虞意白连忙上前按住了对方的手臂。
“等等!”
他深黑的眼眸微微一动,似笑非笑的眸光投向面前的少年:“怎么了?”
感受到对方寒凉的阴气将自己彻底包裹时,虞意白心头一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危险。
对方再怎么像人,本质也不过是一只毫无感情的鬼罢了。
虞意白指尖僵冷,一点点想把手给缩回来:“那个,我想问问,你可不可以把这团残灵送给我……”
“送你?”他轻挑了下眉,“这是我杀的,凭什么送你?”
虞意白慢吞吞地将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跟他讲了,半晌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在这两天了,一只鬼也没抓到,所以你能把它送给我吗?”
对方笑了一声:“你这样子,确实抓不到鬼。”
他将那团阴冷的光球在掌心掂了掂,随后径自伸手摸向虞意白的腰间,解开那里的锁灵囊,把它放了进去。
感受到少年因他触碰而无比僵硬的身体,他的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略略俯下了些身子,冰冷的吐息有意无意地扫过虞意白颈侧光裸瓷白的皮肤。
“对了,你说要捉鬼,会捉我么?”
虞意白道:“怎、怎么会呢。”
对方这么厉害,几息功夫便将那只水鬼解决了,他根本惹不起。
虽然这鬼看模样比他大不了几岁,但鬼大多都会保持死去之时的状态,也就不知道对方到底死了多久。
虞意白想了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问我名字做什么?”
“你今天帮了我,我……我可以给你烧点纸钱,”
闻此,对方似乎笑了一下:“烧纸钱就不必了,我没在幽冥界,收不到。”
虞意白不明白他口中的幽冥界是什么地方,又听他道:“我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还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要随便向鬼打探生前的任何信息吗?名字也不可以。”
虞意白的目光有些茫然,诚实地摇了摇头:“为什么?”
“因为……”
他忽地倾身过来,伴着寒凉的气息,那张苍白的面容近在咫尺,一双漆黑的眼眸几乎要将少年生生吸进去似的。
“像我们这种徘徊在人间的鬼,怨气极深,死时执念尚未了结,最讨厌被提及生前,你要是再问,就把你的心给挖出来。”
虞意白被吓了一跳,往后仰了仰头:“好、好吧。我不问了。”
见少年这般反应,他愉快地直起了身子,道:“你在这呆了两日,唯一的一只鬼都是我替你抓到的,你这样子,剩下的肯定没戏。”
“我知道……但抓不住,我父亲就不让我回去。”
他轻轻啧了一声,不予置评:“真可怜。你慢慢抓,我得走了。”
虞意白突然出声叫住了他:“那个……等一下,你能不能帮我,我、我……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和你交换。”
对上那双漆沉的眸子,少年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对方来到他的身前,阴冷的寒气悄无声息包围了他。
“帮你?为什么?”
那鬼歪了歪头,冰冷的指尖挑起虞意白的下颌。
“你觉得我很善良?是因为我不像别的鬼一样攻击你,反而救了你?”他缓缓俯身,在少年的耳畔低语,“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想要的,比它们更多呢。”
第112章
虞意白无声打了个寒噤。
对方的气息是那样幽冷,明明沐浴在日光之下,他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阴冷的感觉反而顺着他的皮肤侵入骨髓,令他浑身发冷。
但他此刻已然无路可逃,定了定心绪,开口道:“没关系,你要什么……我能给的话,一定会拿来给你的。”
那鬼闻言,垂眸静静盯了他几秒,笑道:“你能给的,什么都可以?”
虞意白小心地点了下头。
“那我要你——”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留下来陪我。”
虞意白微愣:“可是……”
在对方的注视下,他唇瓣颤了颤,硬着头皮道:“可以是可以,只是如果我一直不回去,家里人定会来找,这样……对你不太好。”
虞家世代除灵,若是遇上了这么只鬼,后果可想而知。
少年无声做了个深呼吸,试图和他打商量:“但我可以每天过来找你,陪你一……唔,两、三个时辰,你看怎么样?”
他眼眸微眯,轻呵了一声:“讨价还价?”
虞意白摆手解释道:“不是!只是你也应该不想……和我家的那些人对上吧?”
这次对方似乎看了他很久,直看得他心底发毛,半晌笑道:“也可以。”他话锋一转,“你叫什么?”
虞意白张口,刚想说自己的名字,忽然记起母亲曾跟他讲过,不要轻易告诉鬼魂自己的名字,不然对方可能会借此占据你的身份,于是他纠结了一下,低声道:“念念,我叫念念。”
这是他的小名,只有他的父母才知道。
闻此,对方的脸上露出一抹兴味的笑,慢悠悠地将那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哦,念念,好吧——我知道了。”
他的动作很快,在天黑之前,便将一只装了整整十只鬼的锁灵囊丢到了虞意白的怀里。
少年心头一直高悬着的石块终于彻底落地。
“谢谢……唔……”
虞意白发现自己仍旧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被噎了一下,随后脸上露出微笑:“总之多谢你了,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这山里呆多久。明日……明日我一定会回来找你,就在这见,怎么样?”
那鬼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唇角带笑地静静盯着他,虞意白只当对方同意了,便摆了摆手,一溜烟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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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时的眼中少见地闪过了茫然。
陪在少年身边的那只鬼,应当就是他自己。
可为什么,对于这段记忆,他极其模糊,几近是大片的缺失,甚至连虞意白少年时期的模样都很难回忆起来,只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他不记得了。
虞意白在他的身边正静静沉睡着,发丝散落,肤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白,又长又密的睫毛低垂着,宛如一具精致的人偶。
人偶……
殷时的手指穿过他乌黑的发丝,看着它们沿着指缝流泄而下。
他确实一度强烈地动过这个念头,把对方做成只属于他的人偶,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都属于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不相干的人前来打搅他们。
而现在……
这个想法虽仍旧不时会在脑海中闪过,但已然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强烈了。
为什么呢?
殷时仔细地想了想。
大抵,是因为小白亲口对他说自己不愿意。
可他明明是个很自私的人,自私到……就连想象虞意白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曾经被谁触碰过,都会忍不住地烦躁,生气,想将那些人一个个地找出来,在虞意白面前杀掉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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