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识破了，李乐默默看过去。
那是一双很冷的眼睛。
机器人不会喜欢这种看不出情绪，还令人感到危险的表情，于是他又悄悄把视线的焦点放在了对方右肩的勋带上。
那代表着荣誉吗？
他努力放空自己的大脑，防止想法被这位很凶的人偷走。但可怕的是，身为仿生人，他曾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待机模式，现在却完全无法清空自己混乱的思绪。
很可怕。
这个连接很危险。
思绪多得像泡泡一般，呼呼往外冒，清也清不掉。李乐觉得有点晕，难以抓住最重要的那件事情。
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
“请问我可以回家了吗。”他闷声说道：“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不可以。”
“哦。”
于是李乐默默合上眼睛，决定为自己找点别的事做，这样或许就不会被读得一干二净。
他能感受到对方似乎并不急于戳穿什么，而是十分普通地看着自己。
“过来。”
脑海中第十三只羊慢吞吞跳过栅栏，这不是一个吉利的数字。
和那只越过栅栏后就要被烤着吃掉的肥羊一样，李乐走到对方面前去。
指挥官先生的面前悬着一个漂亮的小正方体。
他向前示意：“把你的手搭上去。”
李乐抬起手，隔着很远的距离虚晃一下：“我能问问……这是什么吗？”
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他。但在确认他的手放好无疑后，对方咬出两个字：“恐惧。”
“什么？”
话刚出口，李乐便打了一个激灵，放上去的手如同某种连通器，让莫名未知的恐惧源源不断流淌而来，随着时间推移越积越深——黑暗、死亡、痛苦，失去家人的迷茫，以及他永远完成不了的工作……
他将永远找不到其他人类。
他下意识看向面前的男人。
然而面前那双荧光清澈的浅蓝色眼眸也正注视着他，没有丝毫意外，波动的微光像是某种催眠：“因为我需要知道你的身份。”
——而恐惧是摸清底牌的最佳途径。李乐很快明白到对方未说完的话。
能源耗尽好像就发生在几个小时以前。他忍住抽回那只手的冲动。仿生人不需要呼吸，也没有泪水，也没有加快的心跳。
此刻，李乐只是安静地移开目光，身体一抖，睁大双眼，眉毛迷茫地紧锁着。恐惧对于他而言是崭新的，是未知领域。
但同时对于他来说也过重了，压得无法思考。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冷静。
李乐努力安抚自己身上的颤抖，他是个很老的，很有经验的仿生人，他可以从容应对很多困难——可唯独控制情绪，他还是个新手。
应该怎么做？怎样做才能摆脱这种精神上的控制，摆脱对方的观察？
不能关机。
想一些快乐的事情。
于是他开始想黑夜里的星空，完成使命后的退休，以及——
李乐攥紧拳，随后又无害地张开。
“永远不要放弃微小的希望……”
仿生人的低语与记忆中某个女声重叠。
痛苦中的希望就犹如他奔跑在永夜中，风从他双臂下穿过，撩动满天亮蓝的花穗，于是吞噬生命的黑暗里也有了指向标，使人类不再迷失他们的灵魂。
那是一片原野，也是一片花海，是从500万年前，甚至更远的时候，还不能称为“人类”的人类第一次抬头仰望的星海。
“你是人类吗？”指挥官再次问出这句话。
李乐突然间感到心里有“咚”的一声，随后出奇地宁静了。
恐惧并没有消散，只不过在累积之中，不断冲刷出他最原本的方向——找到李文卉与小李琦，寻找人类。
仿生人意识到，不管他是否能获得面前这位指挥官的认可，这都是他注定要走的路。误会让他重获新生，如果说现在要收回这个好运，那也无可厚非。
这让他重新找回一些坦然。
“我是。”他说。
感觉时间过去很久很久，直到墙壁那边传出一声细小嗡鸣，才解放僵在原地的他。
洁白方块被顺手打散。他听见指挥官说：
“如果你故意隐瞒，我就会将你逐出飞船。”
呃……仿生人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松口气还是提起一口气，于是微妙地卡住了。
随着话音落下而到来的，还有一位身穿破洞裤和撞色花t恤的青年人。
他金色的卷毛被短暂压平后翘起，看见里面两人后，似乎强行咽下去什么话，动作也停滞住，站在原地等待。
李乐努力站直身体，他明白这是基本通过的意思，指挥官并没有从他记忆中提取到足以证明他不是人类的证据——或是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
视线在两人间徘徊，最终落在指挥官身上。
指挥官说：“我需要为我的舰队负责。”
李乐不是很懂。
他只是一台家政型仿生机器人。
奇怪而安静的空气蔓延，像是知道李乐心中所想，刚进来的金卷毛男子终于上前一步，做出一个滑稽的动作：“抱歉打扰你们交谈，我是一位宇宙文明研究者，现在兼职本舰队的观测员，有几个问题需要来考察一下您……”
仿生人抿抿嘴，瞥一眼没有出言阻止的指挥官先生，知道这是另一场“考验”。
李乐：“好的。”
他乖巧听着对方所有指令，摆出动作，介绍人类，介绍自己，回答问题。怕说多错多，他随时保持着简单的回答。
“孤立质点保持静止或做匀速直线运动。”
“物体加速度的大小跟作用力成正比，跟物体的质量成反比，且与物体质量的倒数成正比；加速度的方向跟作用力的方向相同。”
“相互作用的两个质点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总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在同一条直线上。”
新的测试通过，李乐缓慢地眨一下眼睛。
“对宇宙的认知水平的确达到了联盟保护标准。”一旁的观测员低声报告，说罢，还安抚性地向李乐眨眨眼。
李乐小小松口气，但没敢完全放松。他听见那个人对指挥官说：“我测试了他许多方面的能力，尽管无法准确计算出人类发展，但他也的确与人类后期发展的估算极其相似。”
指挥官问：“你确定他是人类吗？”
李乐不由看向那位穿着奇异服装的观测员。对方声音平稳：“我不能百分百的确定，我们判断人类目前状况只能靠估算，但他至少与人类有着超过89%的相似程度。”
于是冷面的指挥不说话了，冰刀似的眼睛在他身上刮一周。
89%是个很高的数字，李乐终于有底气与他对视。
过了几秒，他听见对方说：“把他带去一号船，cnsjd%_知道要做什么。”
他猜测那段听不懂的字符是一个不认识的人的名字。
李乐悄悄松口气，他站起来，跟随那位看上去很不靠谱，但其实救他一命的观测员出去。
偷偷回头时，他看到指挥官还坐在原地，眼睛盯着他。
这辈子没说过几次谎的仿生人后背一凉，赶紧快走两步。
第6章 熟悉飞船
银色圆筒形通道内刻有复杂的纹路，脉动着发出镭射光。飞船很稳，引力也刚好，让李乐有种踩在真实地面上的安定感。
就是飞船实在有些太高了。
李乐抬头估算一番，不知为何，这个飞船从地面到天花板，高度可能有十几个他那样高。再加上流光的细纹路，让他想到传说中的“宫殿”。
按理来说，只是白色几何图形的能量体们完全不需要这么大的高度空间。
李乐意识到，这些简洁的方块们或许有一个庞大的本体也说不定。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搁置一边，事情发展太快，他还无法同时思考那么多事情。
“我的身体……变成什么样子了？”李乐犹豫着问道，思维联通这种东西让他很没有安全感：“我想知道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改动。”
观测员不可思议地说：“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李乐不知道怎么接话。
“真可怜。”观测员的眉毛塌了一下：“难怪你这么没有安全感，首先，我们不是人类，这个你知道吧？”
得到一个点头后，他继续道：“为了救助你已经快要损坏的运行核心，我们将你的思维接入了我们的’网络’。”
李乐看向他：“网络？”
“人类的语言体系是这样翻译的，你可以先思考一下人类网络——虽然我们也不清楚人类文明的网络是什么，但翻译系统不会出错，所以应该是同种类型的东西。”
于是仿生人费力思考起来，点点头：“我或许可以想象的到，在人类社会里，我的总程序也同样连接在’网络’中。通过网络，我可以获取更广阔，也更精准的信息。”
没想到观测员惊奇地大声道：“你们也连接在网络里？！”
李乐被吓一跳：“是的，而且在获取权限后，还可以借助网络进行远程控制。”
他说的是他这种电器。
和能把思维连接在一起的东西肯定不一样。
只是他话刚出口，就发现面前的观测员先生不走了，他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最后大声喊了一句：“录音！”
“正在为您录制。”那道自称是飞船的女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李乐抿抿嘴唇，害怕自己说错话：“你们的网络，不是这样吗？”
观测员面色突然变得十分正式：“大致是相同的，我只是在惊讶人类的发展速度。”
他说，在他们的文明中，第一个提出以程序来强化智慧概念的研究者大胆而放肆地如此总结：
智慧也不过是在外界刺激下做出的反应而已。
所以只要把生物一切有可能遇到的情况，与一切最优反应相结合，写进程序里，就可以构建一条完整的“智慧”。
这其中就包括了无尽的感知、思维活动、情绪情感。
“你是说，所有的反应？”李乐重点咬了“所有”二字。
观测员向前走着，似乎有些骄傲：“是的，所有——任何有概率会发生的事情，我们都已经寻找到了最优秀的解决答案。”
李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间要他说，却又说不上来，只好低低地哦一声：“那还真是一项很大的工程……”
“的确。”观测员感慨道。
这段程序实在太长，以至于在合力编辑完成后，即使经过九成压缩，每一粒原子都能够记录下三十四行，用来存储数据的原子数量也依然快要赶上一颗小行星。
它庞大到无法成为某人的独享，于是第二位研究人员大胆地为它“连了网”。每个赋予智慧的新生儿都同时连接上这一巨型终端。
“但是同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那就是我们的思维不再独立存在。”经过一处转弯，观测员缓慢地说，似乎在尽力让面前这位来自地球的可爱小客人理解这些新知识：“同层信息塔里的智慧捆绑，也就是说，你和另一位拥有了一部分共通的智慧。”
李乐马上问：“那这个‘一部分’是怎么划分的呢？”
“刚刚接入的话，可能只是一些双方的知识、印象最深刻的记忆，以及简单对话，这样比较有利于你快速理解现状。”观测员转头看向他：“随着时间推移，还会分享情绪。你们的网络也是这样的吗？”
李乐还在思考怎么躲过那个很凶的人的检查，听到问句，半天才回神。
“嗯……我们的网络里还有严格的上下级划分。”他不敢说太多，生怕露馅，只好含糊道：“跟你们的差不太多吧。”
只不过他讲的这些都是赋予给机器的权利，跟人类本体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哪怕是机器人，也会知道100%的诚实并不有利。
观测员郑重点头：“我记下了。”
与他在万花筒世界中所看到的链接不同，他现在所链接的这位大人物的网络里空空荡荡，现在搬家进去，就好像靠着雄狮做邻居。
从私心来说，李乐不想跟邻居打招呼。
但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仿生人，他知道自己是被拯救的那方，哪怕救他的人其实并不想救他。
“谢谢你们救了我。”
友好信号发送出去后，很快石沉大海。
过了很久，李乐一路跟随着踏入一号飞船内部，白银色的光笼罩住他的全身，这时，他才突然听到一道平淡而冷静的声音。
“不要使用这条通道。”
李乐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自己讲话，而是雄狮先生通过新连接的网络回复了自己，于是连忙说声对不起。
他在多发一条消息和听对方的话之间犹豫几秒，随后小声道：“如果有我能帮到的，我会尽我所能。”
对方没有回应。
银白色大门升起，和当时他“做手术”那个地方的门一样，有一道隔绝视线的光屏。
“虽然很想继续研究，不过一号派出船是我不敢随便逛的地方。”观测员无奈地站在原地，伸手摁了摁他的肩膀，将他向前推一步：“你……别跟他对着来。”
李乐不知道他嘴里那个“他”是谁，但没有追问，而是扭头问：“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观测员答非所问：“我们会救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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