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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两鬓斑白的妇人有些苦涩地看了他一眼，便回过头去，望着窗外叹了口气。
“从大少爷说别让我打扫他的房间那会子，我就该想到会有今天这一步……”安姨的声音不住地颤抖，“大少爷从高中开始，书包里就时常放着一个药瓶子，他跟我说那是维生素，我就没多想，谁知道会像现在这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个抗抑郁的药。”
“抑郁？”纪清酒皱了皱眉，他第一次听说关于许明灯的这些事，一时觉得有些震惊，却又不免多了几分怀疑，“您是怎么知道的？”
“那天家里要来客人，大少爷来不及准备，就让我帮他打扫房间了。我是不小心看到的……”
纪清酒沉默片刻，也不再提，只是走到安姨身边坐下，道：“您不方便，我给您削个苹果吧。”
“少爷，这怎么使得！”
“安姨，您以后就别叫我什么少爷了，叫我小酒就好。”
许明灯不在了，没人叫他小酒了。
可是，他突然想听别人叫他小酒了。
“好，好……”安姨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于她而言，她看着长大的许明灯和纪清酒，就像她的孩子一样。现在许明灯不在了，她就只有纪清酒了。
一夜之间，她的小酒好像就长大了。
——
从医院回来，纪清酒就开始整理许明灯的遗物。
他的房间很干净，还一如往日，充盈着一股淡淡的清新香气，那是许明灯身上的味道。
他看到了很多个瓶瓶罐罐，都是些他听都没听过的药物。
他不禁有些疑惑：安姨也没受过什么教育，文化水平也不高，如果安姨看到的是这些连名字都看不明白的药，她为什么会知道这是抗抑郁的？
但仔细想，安姨应该是不会撒谎的——也许是心中生疑，所以上网查过了吧。
纪清酒没再多想，而是揣摩起安姨那些话的意思。
“大少爷啊……很久以前开始就不让我去他的房间打扫了。平时你们都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把房间门锁着。”
“我也想知道大少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明明一直都好好的，还是一样的爱笑啊。”
那天，他才知道许明灯那些日子对他说的所有话都是遗言。
那天，他才明白过来许明灯之前的种种反常——从来不穿短袖、非要自己整理房间，永远撑着一张笑脸……
这个他一直都讨厌着的人，忽然就变得可怜又可悲。
只可惜，等纪清酒反应过来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第91章 他悲伤的第一世3
许明灯的书柜里放着几把刀，纪清酒取来看了，都很是锋利，这也让他感到了悚然——许明灯没事放这么多刀干什么？
……
纪清酒还在无意间找到了许明灯的日记本，日记被撕掉了几页，有几页上还有残留的血迹。
日记上记的东西不多，但让纪清酒意外的是，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与他有关的。
“1月27日，多云
今天是小酒的生日。
我和安姨做了晚餐，我还煮了长寿面。小酒不喜欢吃太甜太腻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没有订蛋糕，只是烤了些小饼干给他留着。
只不过，小酒今天没回来。
自从父亲和阿姨走了以后，小酒就没有再过过生日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去世的日子恰好就是他生日这一天……小酒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纪清酒记得，他生日那天，直到凌晨三点多，他都还在夜店里泡着。
如果不是因为现在看到了这篇日记，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许明灯和安姨为他准备过这样一次晚餐。
……
“2月14日，晴
本来想给小酒送束花，但是一想，昨天看到小酒收到了很多同学们送来的巧克力和玫瑰花，应该也不缺我这一束吧。
再说，做哥哥的送弟弟玫瑰花，像什么样子呢……虽然，我一直都很想那样做。”
那些巧克力和花，其实是同学们拜托他转交给许明灯的，只不过纪清酒没给他。
所以才会被误会吗……
……
“2月28日，小雨
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同时兼顾学业和事业，应该会很难吧。
那小酒怎么办呢……真想和他在同一个大学。”
纪清酒越发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了。
他的高考一塌糊涂，高考完后那两年他甚至没有找点正经的事做——好像所有生活都是在靠着许明灯。
他凭什么啊？仗着许明灯宠他，靠着许明灯的钱，就像个蛀虫似的活着，还觉得许明灯欠他的……
……
“4月2日，阴
这几天真的好累。
我知道我才十九岁，接管公司这件事本身就不被股东们认可，但公司是父亲一生呕心沥血的成果，不能从我这里毁于一旦。
正因如此，我才要把公司管理好，这样才能服众。
听说小酒又逃课去打架了，他也没告诉我……今天看他脸上有淤青，问了也不说，真的很让人担心。”
……
“7月6日晴
近些日子，股东们似乎对我越发不满了。这担子重，但毕竟是父母的心头血，咬咬牙还是可以坚持下来的。”
父母的航班出事之后，他们都才刚上高中，许明灯却不得不在巨大的压力下接手公司。
那会儿许明灯才十七岁，公司那些个闲言碎语都能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还要兼顾学业。
天知道那时他是怎么扛过来的，还要对周围人露出完美的笑容……再想想自己，不是天天去外面鬼混，就是夜夜喝酒泡吧，有时候甚至夜不归宿……
纪清酒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巴掌。
第92章 他悲伤的第一世4
纪清酒记得，即便他每次一回家就会回房间，看都不看许明灯一眼，许明灯也会一直在客厅等到他回来。他居然还觉得许明灯是吃饱了撑的——许明灯都那么累了，自己还那么对他，如今看来，确实太过分了。
看完这些文字，纪清酒越发自责了。
许明灯也在日记里写过一些学校的事情，因为他是班长，平时即使是午休的时候，他也不敢休息，总是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而且，一些纪清酒的无脑小弟不识大局，才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大少爷，加上许明灯本来就性子软，像个好好先生，他们就会时常为了让纪清酒高兴，而去做些很混蛋的事——连虫子都能往许明灯的杯子里扔，更不用说其他的了。
学校的压力和欺凌，公司的各种事件，家里的鸡毛蒜皮，还有纪清酒的叛逆。
这么多事都只压在许明灯一个人身上，不抑郁才怪。
纪清酒没敢再想下去。
许明灯后来的日记就都只是些只言片语了，但那些短短的一两句话，却让纪清酒越看越心疼。
“小酒今天回来的时候又是一身酒气，饭也没吃，这胃哪遭得住”“爸妈去世后，我就只剩下小酒了……我好怕他出事”“我什么时候才能死掉呢？好想逃”……
后来有几页被撕掉了，那不太平整的撕痕是最好的证明。而再往后看，只有几页凌乱不堪的纸，像被刀狠狠划过，还有一页上残留着几滴干涸的血渍。除此之外，就是无尽的空白。
看到那些血渍以后，纪清酒才知道，许明灯为什么从来不穿短袖。
因为胳膊上全是自残的伤口吧。
许明灯日记的最后一个日期，停留在他自杀的前两天。
直到现在看过了许明灯的日记，纪清酒才真正意识到，一直以来，错了的那个人，都是自己。
——
处理好许明灯的后事以后，纪清酒就开始试着管理公司。他在这方面一点经验都没有，做不来像许明灯那样井井有条。
加上他和许家没有血缘关系，算不上是许家的继承人，公司里的人对他接手公司的事也一直都争论不休。
还有一直觊觎董事长职位的周家人，那一家人给他使绊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为了应对这些事情，纪清酒每天都过得火急火燎，晕头转向。还好，许明灯的日记和他书柜上一沓沓的资料，让纪清酒少走了很多弯路。
纪清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帮许明灯打点公司的理由是什么，可能是因为——
愧疚吧。
安姨住院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会去看她。安姨说了很多许明灯的事，常常说着说着就掉起眼泪来。
每到这个时候，纪清酒就会发现，明明都是普通平常的事，可是他对许明灯却一无所知。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似乎一直都是他在对不起许明灯。
许明灯的死，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他吧。
“许明灯……”他看着手中许明灯的日记，指尖轻轻抚过许明灯娟秀的字迹，自言自语道，“我后悔了。你回来吧。”
第93章 他悲伤的第一世5
纪清酒自己也不清楚，他对许明灯的讨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消失的——大概是在看着他在他面前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大概是在得知他有微笑抑郁症的时候，大概是在安姨哭着说起许明灯的时候，又大概是在看到他日记里关于自己的那些话的时候……
……
许明灯第三个祭日，纪清酒来到他的墓前，站了很久很久。
“公司没了你，就如同没了骨架，人心涣散，跟盘散沙一样。还好，我没让你们家的公司破产。”
“我终究还是没有留住你们家的公司。我一个人，敌不过那一家子姓周的。”
“安姨走了，去了外地。她表妹把她接走的，说是她们年纪都大了，两个人住在一起做做伴。她走的时候可舍不得你了，非要在你坟前烧些纸才肯上车。”
“现在的日子比从前还要索然无味，就好像，路这么远，却只有我一个人在走，周围什么也没有。亲人，朋友，谁都走了。”
“许明灯，你知道吗？你瞒着所有人自己扛下一切的举动，真的很让人讨厌……”
“但如果重来一次，我会好好对你，看住你。至少，不能让你死了——很可笑对吧？直到你人都没了我才跑过来跟你说这些话。”
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在他脸上。
他眼中有一点晶莹的光闪过，而后顺着脸颊滑落。
“许明灯，对不起。”
——
纪清酒凝望着面前清澈的海水，那海水与天空融为一体，都是静谧而悠远的蓝色。
他怀里抱着许明灯的日记。
公司被周家那些人夺走之后，他就被周家人从家里赶了出来，他什么也没能带走，最终带走的，就只有这个。
许明灯的日记，他看过很多遍，每看一次，那些话语就让他的心脏更疼一分。可纪清酒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看许明灯的日记，是一种自己能够离他更近一点的方式——
好像许明灯就在他身边一样。
安姨走了，有时会打电话来，和他分享一些生活琐事，除此之外，就没有人再叫他小酒，他也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人。
至于恩姐，她也常常会叫他小酒，只是自从她进了监狱，判了死刑，他就再也没听过她的任何消息了。
那时第一次见到恩姐她问他：“你是不是许家的小少爷？”
他那时候很讨厌这个称号来着，一下子就火了，甚至到了后来，恩姐还时常用这句话拿他打趣。
自己真是幼稚至极。
以前的那些“朋友”和小弟，自从他远离了酒吧，夜店，还有一切他以前常常去的地方之后，就断了联系。那段时间里，他好像一直在忙着处理公司的事，自然也无暇顾及那些不相关的人了。
现在想想，不管是谁叫他小酒，似乎都不及许明灯的半点温柔。
海面上有清风吹来，纪清酒靠在海边的礁石上，最后将许明灯的日记认认真真地翻了一遍。
翻完最后一页，他默默将日记本合上，小心翼翼地护在了怀里。
第94章 他悲伤的第一世6
正值夕阳落下的时候，轻云变化成了一片热烈的火色，好为他送别。海鸥掠过海面，最后一直飞向远方，再不见踪影。
他听着潮起潮落的声音，心头前所未有的宁静。
正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也是一切都画上句号的时候。二十多年，就这么随随便便过去了吗……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远离这一切了。
反正就算活着，也只有自己一个人。
云色绮丽，海天一色。纪清酒抬起头，最后贪恋了一眼这个他来过的世界。
而后，海面上激起一层涟漪，像石子入水一样，最终归于平静。
——
因为光的照射，水下的世界很明亮，温柔而清亮的蓝色，纯粹而干净。
他周围只有海水，那看似温柔又清凉的水，好像突然变了一副模样，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压迫着，源源不断地灌入他的喉口，涌进他的心肺。
死去，原来是这样的啊。
许明灯……
我死后还能看见你吗？
落入水中那时，意识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刻，他对自己说，真想回到十七岁啊。
如果这世上有神明，就请让我回到那个时候吧。
他想回去。
至少，要救下许明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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