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掩想说什么,叶悬止只是摇摇头,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叶掩只好带着其余弟子先走了。
此时正赶上学堂下学,那个被弟弟欺负的小姑娘站在学堂门外的空地上,拿树枝画着自己刚学到的字。
她是在门外偷学的,一边放了一堆她捡的柴火。
夏夫子走出门,给了她一块点心。
小姑娘接过点心,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夫子,我家里在给我找婆家了。”小姑娘吃完,擦擦嘴,看着夏夫子,“我会和阿秀姐姐一样吗?”
夏夫子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笑道:“你阿秀姐姐现在很厉害的,没有人能再欺负她了。”
叶掩没听到夏夫子说的话,他走上前,小姑娘有点害怕他,飞快跑走了。
叶掩看着小姑娘跑开的背影,道:“夫子收学生要多少束脩,我来出了,让这个小姑娘进学堂吧。”
夏夫子袖着手,笑道:“我的学堂不收束脩。”
叶掩愣住,“不收束脩,为什么不让她也来呢。”
“因为她家里需要她干活。”夏夫子笑意还是那样和煦,“学堂里都是男孩子,女孩儿要帮家里干活,即使不需要束脩也不能让她们进学堂。”
叶掩听得心酸,“我真害怕她们以后都会成为阿秀。”
“说起阿秀,”夏夫子的话轻得像叹息,“一个人要有多恨才能变成厉鬼回来索命呢?”
叶掩眉头皱起,久久没有言语。
苏锦在里面叫他,叶掩进去了。夏夫子也要跟着进去,但是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头望去。
山坡上站着叶悬止,风吹起他的长发和他的衣裳。
夏夫子缓步走上前去,走到他的对面。
叶悬止面色有些苍白,衣服遮掩不住的脖颈上有一圈黑色的刺青,透着靡丽之意。
叶悬止抽出剑,那柄雪青色的剑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
夏夫子抬眼看向叶悬止,眉眼边有一枚红痣,“你要杀我吗?阿止。”
叶悬止抬剑,抵着玄渚的肩膀。
玄渚不肯停步,抵着利剑靠近叶悬止。那柄剑刺入玄渚的肩膀,刺破血肉,刺穿肩背,鲜血浸湿他的衣裳。
叶悬止握剑的手很稳,没有半分退缩。
玄渚停下脚步,只差一点点就能触碰到叶悬止。
“阿止,”因为失血过多,玄渚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对着叶悬止笑,轻声道:“我很想你。”
叶悬止没有说话,他只是用平静的眼睛看着玄渚。
玄渚用目光一寸一寸描摹叶悬止的模样,道:“你变了好多,变得不爱说话了。你以前跟叶掩一样总是很欢快的。那天我看叶掩练剑,简直以为是你又回来了。”
叶悬止终于有了动静,他抬眼看着玄渚,“别动我的徒弟。”
玄渚很欣喜,“你愿意同我说话了?我有很多话想告诉你。”
他完全不管身上的伤,絮絮道:“我去了很多地方,学会了很多道理。我比以前懂事多了,我都能做夫子教学生了呢。我的学生跟你的学生没法比,不过我还挺喜欢他们的,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叫阿秀,她简直聪明极了。”
叶悬止的眸光微动,“阿秀化鬼跟你有关。”
“我本来是不打算多管闲事的,”玄渚道:“可是她很可怜啊。我还有你,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我就想着帮帮她吧。”
叶悬止没有说话,或许在他心里玄渚每一句话都是谎话,都不必听。
在叶悬止平静的,没有任何波动的目光里,玄渚的笑容渐渐消散了。
“阿止,你也同我说句话好吗?”
叶悬止还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玄渚这个时候才觉得肩膀上的伤很痛,痛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你不允许我入梦,也不见我,不愿意跟我说话,也不再对我心软了。”玄渚抬起头,看着叶悬止,“那你杀了我吧。”
第25章
叶悬止回到院子里,树下叶掩几个人正在说话,见叶悬止回来,都走上前。
叶掩的目光落在叶悬止的脖子上,他在脖子上围了一圈雪青色的丝带,将那可疑的刺青挡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叶悬止不想多说,叶掩也就没有问,几个人交流了一下得来的消息,计划下一步行动。
叶悬止让苏锦将这个村庄的地图拿出来,他在上面标记了几个红点,将众人分成两两一组,前往布阵。
“今晚就是月圆之夜了,”叶悬止道:“不能让阿秀再杀人。”
他将地图交给叶掩,带着剩下的人去张五儿家里。
张五儿和他老娘看着闯进来的人惊慌不已,叶悬止不欲听他们吵闹,施了个禁言诀将他们关在了堂屋里,命人好生看守。
这是这些昆仑弟子为数不多的实战,院子里里里外外都扯上红绳,有几个心里没底的弟子站在叶掩身边,听他仔细安排。
院中坐着叶悬止,苏锦在他身边,趴在小板凳上在叶悬止眼皮子底下画符,紧张地不得了。
叶掩有心为师弟解围,接过闻人萦的活计,亲自研朱砂墨。
“阿秀也是个可怜人,”叶掩道:“十几二十岁的一个姑娘,花一样的年纪,就这么没有了。甚至死后都不得安生,你叫她如何不怨。”
叶悬止的目光落到叶掩身上,片刻后,道:“说说你的想法。”
叶掩正色道:“她杀的那些人,小混混扒了她的坟,毁其尸骨、媒婆为张胡王几家牵线,葬送了她的姻缘。那小女孩的爷爷要将她卖掉,更可恨的是那被灭门的一家,他们一家子都是男丁,所有的女孩在一出生就被拿去卖掉,还是卖给人家做药材,何其残忍,死不足惜!”
叶掩越说越愤怒,“师父,我们真的要捉阿秀吗?我觉得阿秀做的没错,换了我是她,未必会比她现在仁慈。”
叶悬止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他看着义愤填膺的大徒弟,缓缓开口,“你忘了死掉的同门吗?”
叶掩一愣,如当头棒喝。
“阿秀杀村子里的人,是为报仇,可是她还杀了无辜的修士。”叶悬止看着叶掩,“你要怎么说,说她是为了自保吗?”
叶掩哑口无言,随即羞愧,“我,我想差了。”
叶悬止安慰地拍了拍叶掩的肩膀,忽然问道:“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叶掩有些惊讶地看着叶悬止,道:“夏夫子和我聊过阿秀的事情。”
叶悬止皱起眉,“不要听他的话,他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
一旁沉默的闻人萦听见这话,抬眼看了看叶悬止。
叶悬止还算敏锐,看着一晚上一言不发的小徒弟,道:“怎么了?”
“师父,我有话想对你说。”
叶悬止看了眼闻人萦,起身将闻人萦带往无人处。
“什么事?”
闻人萦下定了决心,将白天夏夫子对他说的话告诉了叶悬止。
他其实很犹豫,这些话说出来对他没有什么好处,说不定会让叶悬止对他心有芥蒂。可是,连叶掩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因为夏夫子的话昏了头,闻人萦怕自己也被夏夫子利用。
叶悬止沉默了好一会儿,闻人萦心下发紧,慢慢开始后悔。
“你做得很好,”叶悬止终于开口说话了,“刚开始修魔时修炼速度总是很快,但其实这些都是欠下的债,以后要还的。你看魔修有几个能结婴的,就是因为过不去雷劫。阿萦,你遭逢大变,心智坚韧,如今面对谵妄之语也能不动如山,你以后会有大造化。”
闻人萦很少被人这么夸奖过,他有些不适应,只低低地应了两声。
“对了,”闻人萦道:“夏夫子还问了我如梦令的事情,这本功法有什么特别吗?”
叶悬止犹豫片刻,道:“他擅长入梦,你好好修习这份功法,在梦里也不至于任人宰割。”
闻人萦点点头,看上去有几分听话弟子的模样了。
说话间,院中的红绳忽然剧烈动荡起来,夜色漆黑如墨,红绳散发着微弱的光。
“来了。”叶悬止道。
庭院中央,一个红衣人影渐渐显露,阿秀还是那副苍白的样子,看着眼前的叶悬止。
叶悬止走到近前,指尖点了点阿秀的额头,“看看这个院子,这是你去世的地方。”
阿秀死在一个冬夜,刚过完年不久,村庄里的人有条不紊地开始新一年的生活。
阿秀白天去夏夫子的学堂听课,夏夫子的声音很好听,教的东西都是阿秀以前不知道的。
下了课后,阿秀同姊妹们往回走,小姐妹告诉她,镇子上在招绣娘,管吃管住还发工钱。阿秀手艺这么好,不如去试试。
阿秀很心动,怀揣着这份心动,阿秀回到了家。阿秀有一个婆家,有一个娘家,不过那都不是她的家。
她跟丈夫提了要出门做工,丈夫听到有钱拿,很高兴。婆母却从厨房里冲出来,不许她出门。
阿秀在里屋听见婆母在跟丈夫说话,说阿秀不是出去做工,是要跟人私奔。就是她没有别的相好,出去之后也要养大了心不愿意回来。
阿秀愤愤的,心说你猜的没错,我要是出去,就绝不会再回来。
这天晚上,丈夫凑过来,要脱阿秀的衣服。阿秀不愿意,她看不上丈夫,她讨厌这个家。
丈夫生气了,上来撕扯阿秀的衣服,阿秀挣扎,丈夫就掐着阿秀的脖子。
阿秀越来越疼,越来越疼,最后没有知觉了。
阿秀的葬礼办的很大,丈夫家陪葬了一对金镯子。那一对金镯子,是阿秀最后的体面。
阿秀再有意识是在一个月后,那天下着雨,阿秀站在雨里,看几个人鬼鬼祟祟地扒坟。坟包被扒开,棺材被启出来,那两只金灿灿的镯子被人拿走了。
阿秀蹲在坟包前,想给自己的棺木上盖把土。但是她摸不到土,雨水也打得她生疼。
她歪倒在泥水里,奄奄一息。
“真是可怜。”远处有人走过来,他撑着伞,一身白衣,浑浊的泥水溅不到他身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阿秀,眼中流露着悲悯。
“那个人是谁?”叶悬止问道。
阿秀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笑道:“是夏夫子。”
夏夫子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对她友善的人,她的一生都因为夏夫子而改变。
叶悬止有些话如鲠在喉,闻人萦看了看叶悬止,又看向阿秀,决定自己来做这个恶人。
“他是骗你的,那个人是骗子。”闻人萦道:“他接近你,或许只是为了引你化鬼。”
阿秀摇头,不肯相信。
闻人萦还要再说,苏锦拉住他,“算了吧,不要再说了。”
何必非要阿秀知道真相呢,真相那么残忍。
阿秀看向叶悬止,“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
叶悬止道:“你说。”
“我要杀了张五儿,为我自己报仇。”阿秀抚摸自己的脖颈,“我要杀了他,不然我死不瞑目。”
屋子里面,张五儿吓得瑟瑟发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不行。”叶悬止道:“我不能让你再杀人,就算是为了报仇也不行。”
阿秀看着眼前姿容无双的叶悬止,有些失望,“你跟他们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坏人。”
乌云褪去了,皓月当空,明亮的月亮落在阿秀身上,她周身的黑气忽然暴涨,直冲屋里的张五儿而去。
叶掩挡在她面前,四周缠绕的红线层层绑缚着阿秀,可是阿秀依然在挣扎,像是要从命运的深渊里挣扎出去。
叶掩手中的剑没能挥出去,阿秀挣脱红线,冲进屋子里。屋里传来惨叫,窗纸上溅满了鲜血。
叶悬止看向叶掩,他还没说什么,天上忽然传来一声惊雷,云层翻涌,连月亮都遮住了。
阿秀发狂了,她杀了张五儿,但并没有了却心愿进入轮回,反倒彻底失去了神志。翻涌着的鬼气布满了整个村庄,黑压压的,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叶悬止拉过叶掩,快速道:“带师弟师妹们走。”
叶掩来不及说什么,带着苏锦闻人萦等人迅速撤出院子。
叶悬止抬手掐诀,流动着的咒语从他手中逐渐扩大,青色的光芒笼罩整个村庄,丝丝缕缕的灵力灵活地缠绕在鬼气之中,将它们一丝一丝地消耗殆尽。
黑气中央,是已经失去神志的阿秀。叶悬止看着她,有些犹豫,如果要叶悬止出手,那就只能将阿秀打的魂飞魄散了。
这样一个一生都是苦难的姑娘,最后要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吗。
就在叶悬止犹豫之时,一阵空灵诡谲的笛声传来,在寂静的村庄之中流淌。
这笛声流淌在寂静的人间,流淌入幽深的地府,敲开黄泉的大门,安抚每一个死去的灵魂。
阿秀在笛声中变得安静,身形变得轻盈透明。
叶悬止放下手,他看到半空之中漂浮着很多人的灵魂,甚至有死在这里的几个修士。他们的身形随着笛声渐渐变透明,魂归黄泉,以待来生。
笛声停了下来,叶悬止转头望去,月下有人穿一身白衣,眉边一颗红痣,慈悲如菩提,冷酷如妖异。
第26章
送走了阿秀,村子里的事情便告一段落。叶悬止传信回昆仑,花淼得知始末后说要过来接手后续的事宜,尽量避免阿秀的悲剧重演。
临走之前,叶掩带着几个人重修了阿秀的坟墓,在这附近,叶掩发现了一本残破不全的功法,和一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石头。
叶掩把这些拿给叶悬止,道:“这是鬼修的功法?看着倒有些不寻常。”
叶悬止翻看两眼,眉头紧皱,“是不寻常,只是也是有违天道的东西。它能在短时间提升修为,但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你看阿秀,她发狂时能胜得过一个金丹修士,但是反噬剧烈,若不是......她是会魂飞魄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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