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印雪望着朱易琨看了须臾,片刻后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我觉得这部电影不好笑,不想看了。”
朱易琨脸上的笑容又霎时僵住。
幸亏谢印雪没有再继续挑刺找茬的意思,从沙发上起身对柳不花说:“不花,我们回去吧。”
芳芳见状就和朱易琨道:“朱老板,那我也走了。”
朱易琨全不在乎芳芳是去是留,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谄谀取容跟在谢印雪身后卑躬屈膝道:“那我送您下楼。”
四人再次步入电梯,不过这一次倒没出事了。
芳芳一出电梯就拦了辆出租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云蔚大厦。
柳不花望着她的背影问谢印雪:“干爹,您觉得芳芳会认为后面的那些事是一场噩梦吗?”
“总归蔺建贤不会缠上她,会与不会,她都没有性命之忧。”谢印雪负手说完这句话,便侧眸对朱易琨道,“你也别送了。”
“好的,那您慢走。”
朱易琨笑着抬头,刚直起身体,复又瞧见了谢印雪发间那抹雪色发绳。但他清楚记得,谢印雪束发素喜用红绳——唯有陈玉清去世那一年,谢印雪才换了白色。
可陈玉清已故七年,如今谁还能叫谢印雪为其戴白呢?
朱易琨心中虽有好奇,却没多问,目送谢印雪和柳不花上车驶离就进了云蔚大厦。
他回到套房时,客厅的投影荧幕上还在播放那部令他生恶的搞笑电影。
朱易琨没拿遥控器将其立刻关闭,而是斜眸乜了一眼谢印雪留下的梨花镯,随之笑起将其放入客厅墙柜的抽屉内紧紧锁好,就此搁置,全然没有要遵从谢印雪交代,把镯子送去附近寺庙或是道观的意思。
做完这一切,朱易琨抬手摸了摸自己瘦出骨头的面颊,再拿起茶杯,喝了口已然凉尽的冷茶。
凉茶入腹,更生寒凉,朱易琨却畅快喟叹道:“少了阴气,这屋子果然暖和了不少。”
殊不知楼下的柳不花和谢印雪并未真正走远,他们的车仍停留在云蔚大厦附近,只不过是在朱易琨注意不到的地方。
柳不花通过后视镜,看见谢印雪没阖目休息,反而和自己一样望着云蔚大厦顶楼就问他:“干爹,我还是觉得,蔺建贤不可能光因为朱易琨在葬礼上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就缠上他吧?”
虽说葬礼上的确有诸多忌讳,一旦触犯便有可能撞邪,可方才在电梯井处蔺建贤对朱易琨下那样的狠手,分明就是想要他死,这和朱易琨许多说辞都对不上。
“对。”谢印雪也言简意赅道,“蔺建贤找上朱易琨,应该是想抓交替。”
民间传言,意外身故的人死后往往会变为徘徊在亡地的游魂无法离开,得抓另一个人作为自己的替身才能去投胎转世,这种行为,便叫做“抓交替”。
只是电梯中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还有个胆小体弱的芳芳,蔺建贤却偏偏盯着朱易琨下手,难道真就仅仅是因为他在葬礼上说错了一句话吗?以及那请假了的原按摩师媛媛,到底真是由于她生病,还是说朱易琨不想让他们知道些什么事,才让她“生病”请假的呢?
“朱易琨这人说话半真半假,连我都猜不透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其中或许也还有别的隐情,但我们已无从得知。”谢印雪垂眸望着自己已无梨花镯佩戴的右腕道,“我那手镯可保他一年平安,一年之后,他就自求多福吧。”
锁长生一月为一关,一年即为十二关。
虽不知道锁长生究竟有多少关卡,不过柳不花知道,谢印雪敢如此断言,必定有他的理由。
“……也是。”柳不花轻叹一声,在发动汽车前询问谢印雪,“那干爹,我们现在回明月崖吗?”
谢印雪靠着后座浅浅笑了笑,反问柳不花:“不回去还能去哪?”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直起身,倚在窗边仰面望向渐斜的暮日,轻声呢喃道:“太阳都已经开始落山了……”
太阳落山,就该回家了。
古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便是基于这一道理。
但柳不花清楚,谢印雪要在这时回明月崖绝不是源于这个原因——他在朱易琨那选了部电影来看,表面上看是为了等候芳芳苏醒,实际则是刻意逗留,拖延返回明月崖时间。
至于谢印雪执意晚归,一定要等到日落时分再回去的缘由,柳不花却猜不透。
这个疑问持续到他们回到明月崖山底,柳不花也没能知道答案。甚至还多了另外的疑惑:谢印雪要他停车,说是要徒步走上山去。
明月崖山势陡峭,即使修了平路,上山也颇费脚程。
柳不花本就担心谢印雪的身体,尤其今日晨时他还呕了血,可想到的劝说之词全在听完谢印雪的话后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谢印雪说:“我三岁时,沈怀慎就是从这里牵着我的手把我送上明月崖的。”
柳不花闻言怔怔抬头看向谢印雪,却只望见青年背对山底的繁华,向着山顶的寂寥走去,仿佛与黄昏融为一体,即将沉入夜幕的伶仃倒影。
那片寥落中,他的声音静静在讲:
“他带我上山拜师那天,也是中秋过后不久,因着临近隆冬,所以日落的早。”
“明明晨间出门时天阴欲雨,到了傍晚,却莫名晴朗了起来。”
谢印雪垂首注视着脚下的土地,一步步向前,妄想每一次落脚都踏在过往的回忆上,所以他清楚地记得,那一日沈怀慎是如何沐着有如烈火的晚霞,将他推到陈玉清身旁;他又是怎样因着不舍,迟迟不肯松开攥着沈怀慎衣袖的手指。
陈玉清见他不肯放手,便叹息着轻声道:“山高水长,总会有再相遇的一天。”
沈怀慎却摇头说:“不必再相逢了。”
——不是不能,而是不必。
是啊,从他踏足明月崖的那一日起,他就不能主动离开这里,再回家看一回沈怀慎。
况且如今的谢印雪早已不是十多年前的沈怀慎独子,他和沈怀慎之间所隔也不再是总有相逢之期的千山万水,就算他走过当年的上山的路,像彼时那样站在山顶转身痴痴遥望,在这人间,他也再看不到沈怀慎了。
“那天他送我来时就和此刻一样,林鸟归家,满山暖霞。”
谢印雪朝余晖伸出手,那些光却落在他眸中闪烁,如同湖中的粼粼涟漪,将一对雪目映得莹亮如星:“只是今日,该我送他了。”
青年说完便撩起衣摆,对着落日弯膝跪下,俯身叩首。
待他起身时,那双雪目已恢复墨色。
柳不花没有阴阳眼,他不知道谢印雪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又或者是什么都没看到,他只知道谢印雪没有落一滴泪,好像他这一生的眼泪早已流尽,世间再无哀事能使他伤心垂泪——哪怕是他仅剩的至亲亡故之事。
在那以后又过了一周,时间便到了他们即将进入新副本的前一日。
这几日谢印雪特意没穿白,只穿了最喜欢的雪青色,发带也换回了稠艳的红色,常如往日一般在院落的凉亭里喝茶看书。
柳不花晚上在院里给花植浇水时,看见他还没回屋便与其闲聊:“干爹,明日进副本我们需要再带些奶茶过去吗?”
“带奶茶茶包吧。”谢印雪思忖几秒后,认真回答柳不花,“制好的奶茶不宜保存,只能喝一天,带茶包的话可以喝七天。”
“有道理!”柳不花听完眼睛一亮,敬佩道,“那我等会就去准备。”
“好。”谢印雪颔首,说完又叫住柳不花,“对了,不花,以后在副本中,我们要多做些好事。”
“好啊。”
柳不花对多做行善积德的事没什么意见,爽快的答应了,不过有个地方他得问清楚:“免费还是有偿呀?”
“有偿的还能叫好事?”谢印雪瞥了眼他,无奈道,“那叫交易。”
“啊?”这点柳不花就想不通了,“为什么呀?您的意思是生意也不做了吗?”
“生意的话,在副本中尽量少做。”谢印雪道,“因为我错了。”
“我原先以为这个游戏是不想让任何人活下去,但在上个副本中我发现,它给了好人很大的生存空间。”
要知道在大部分残酷的竞争,最终获得胜利要么是奸滑狡诈之辈,要么就是能力极其出众的强者,而老实善良的好人往往是最容易被牺牲的那个。
可在“锁长生”之中却并非如此。
柳不花经谢印雪提点,仔细回忆了下他们进入的几个副本,也发现好像确实是这样,尤其是《卒业》副本里以诺最后对云美臻说的那番话。
“锁长生”不仅希望参与者们保持善心,还愿意给予好人额外的生路,如果像陈云那般做个良善之辈就能活下来,倒也挺好。
只是柳不花仍有些担忧:“……不做生意的话,那您的身体?”
“多做现世的生意吧,而且我怀疑……”谢印雪略微皱了下眉,“我被盯上了。”
证据便是他碰上了以诺这位引导者npc两次,且以诺所管理的副本难度还不低,更别提《卒业》副本中还有那个一心针对他的红衣教导主任。
锋芒太露遭人妒,恃才自傲易树敌。
谢印雪低眉轻声道:“我有些累了。”
柳不花在一旁听着,却觉得“累”这种话不像是谢印雪会说的字眼,疑声问他:“干爹,您是想扮猪吃老虎吧?”
“从下次副本起,我们便不会再遇到新人了,能在‘锁长生’中活到后期的能是什么简单人物?”谢印雪笑了笑倒也没否认,“我们何不坐山观虎斗?”
柳不花秒懂谢印雪的意思,了然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锁长生”的关卡难度虽不会逐次递增,但每关难度都不低,没有一点本事的人几乎都在前几关死绝了,如果说他们前期碰到的参与者能称之为“队友”,那么自再无新人的副本开始,他们所遇到的参与者,就几乎可以全视为角逐长生的“敌手”了。
因此与其做个出头耀眼的靶子让大家集火针对,倒不如暂时屈居于别人的光芒下。
随后柳不花抓抓脑袋说:“说起来,也不知道下个副本还能不能遇见步九照了。”
谢印雪闻言给自己续茶的动作一顿,这才想起目前柳不花还不知道步九照的真实身份,所以在他的认知中,步九照和他们一样都是普通的参与者,若是没有组队的话,只能凭借运气,像他们第二次碰到陈云那样在副本中偶遇。
柳不花还老实和谢印雪交代:“在《卒业》副本的时候,他还让我撮合您和他在一起呢,不过我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
谢印雪抿了一口茶,也说不清自己出于何种心态,轻声说了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嗯?”柳不花双目微微睁大,不解道,“您不是说,他不是真的喜欢您吗?您对他也没那种意思。”
谢印雪便告诉他:“又不是非要喜欢才能在一起。”
孰料柳不花下一问,差点叫谢印雪将喝进嘴的茶喷出来:“难不成您要和他当炮友吗?”
谢印雪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问他:“……你哪学来的这种词?”
柳不花如实承认:“网上冲浪学到的。”
毕竟听见谢印雪这么说,他着实震惊,也只能想到这么个理由。
谢印雪辩驳:“我们可以只谈风月不谈情。”
柳不花却愁道:“但他整日想看您的身体白不白,那样子不像是只想与您谈风月啊。”
谢印雪:“……”
第110章
谢印雪原以为《卒业》副本结束,“白不白”这个仔细描写就会被和谐的问题应当可以翻篇了,但照现在的趋势来看,这个坎恐怕是过不去了。
“你懂的太多了。”
谢印雪卷起手中的书敲了敲柳不花的脑袋,拒绝深入谈论这个话题。
柳不花却觉得自己很无辜:“可我这年纪说不懂,您也不会信呐。”
话是实话,然而谢印雪不想听。
他将书重新摊开,垂着眼帘摆出边品茶边看书的姿态,对柳不花说:“快去准备奶茶包吧,等十二点一到,我们就得做好随时被拉入新副本的准备了。”
柳不花点头:“好,马上去。”
而他前脚刚走,谢印雪后脚就立刻将书册搁到桌上,因为他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他之所以要在《卒业》副本中的最后,对步九照说那样一句暧昧话语,为的就是保证步九照能继续和他同在一个副本里。毕竟步九照再怎么说都是摆渡者npc,哪怕这回他在新副本中的身份仍是参与者,不知道与通关副本有关的太多线索,也依旧有很大作用。
最重要的是……
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碰上了堪称死局的副本,那么步九照的存在,就会是他们的最终生路。
——这些,都是谢印雪最开始的想法。
不过到了今日,谢印雪也逐渐无法确定,他放任步九照的原因,是否还与这曾经的初心一致。
他仰头望向凉亭外的星夜,想从中寻找自己的红鸾星,可惜今晚盈月明亮,将周围的星辰覆盖得无比黯淡,像是盖了层薄纱般朦胧模糊。
于是他只能翻开被搁置在桌面上的书册,从尾几页取出一张被压平的字条,在那张写有【赠谢印雪,中秋月饼】的字条上缓缓摩挲“印雪”二字,而后轻喃:“今年的雪何时才落?”
偏偏山夜寂静,无人回他。
柳不花在十二点前准备好了奶茶,将其装在一个二十八寸的新行李箱内拖到凉亭附近。
这个行李箱不如他们在《卒业》副本中用来给陈云躲藏的那个沉,因为他们这回带的是奶茶包,不需要保温,拿个能装东西的普通行李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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