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翎顿时心中一喜,手上的速度一时间加快了不少,那一片废墟很快就被清了出来,随后就瞧见了一片衣角。
是件粗布衣裳的余料,东西完全掀开,里面露出的是个伤得不不轻的百姓,已经近乎昏迷,只有手上还在机械性地敲击着木板。
重见光明的时候,那人的眼皮动了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意识稍有清醒,张了张嘴比出个“多谢”的口型来。
之后他们还寻到了不少如此的人,但几个人被救起来,都没有瞧见那金尊玉贵的丞相大人半点身影,傅翎难免有些心寒,甚至还又抓着伏悯问了一遍商琅究竟是不是在这附近。
得到的还是肯定的回答。
便只能继续带着逐渐累积起来的绝望往下收拾。
不过,虽然荆州的世家和官员实在过分,但是荆州的百姓大都还算良善,尤其是那几个方才被他们给救起来的,在得知他们还要救人的时候,受了轻伤的都在主动帮忙。
清理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不少,终于在又一块厚重的木板被搬开之后,一旁的伏悯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在下面。”
傅翎一愣,挥手示意人继续干活,然后转头看向那个除了问话的时候答两句之外就一直沉默寡言的少年:“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声。”
傅小侯爷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一句话里面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伏悯不仅是听力非凡,这还是记住了自己主子的……呼吸?
关于验证,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就有一顶银冠的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正是丞相大人先前戴着的那一顶。
傅翎顿时心中一喜。
接下来是马车的轮廓,这马车倒也算是结实,在这一片废墟当中都能隐约看出先前的模样来,自然,那匹拉车的马已经被彻底压在了废墟下面,马腿被重物彻底压碎,傅翎瞧见了那血迹,心头一紧,随后听见齐家的一人惊叫起来:“下面有人!”
下面的正是商琅。
与伏悯说的一样,丞相大人此事除了身上沾了些尘土,长发因为发冠跌落而散在背后显得有些狼狈之外,身上当真是没有多少的伤。
看到人的那一刻,傅翎顿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看着丞相大人直起身来,忽然一偏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傅小侯爷顿时觉得自己今日为了这俩人简直操碎了心。
即使人此刻脸上还覆着面具,没有露出来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这般瞧着也脆弱至极,傅翎生怕人咳出个好歹,也不敢随意触碰,就只好等人咳得轻些了,小心翼翼地试探:“可还好?”
“无事,”商琅仍旧蹙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听着便虚弱,但很快,等到他缓过来,就开口问道,“……公子呢?”
这个“公子”自然是专指的顾峤,傅翎听见人这般问,忍不住心虚了一下,没有开口答话。
商琅已经从他的沉默里面得到了答案,什么也没说,借了力站起身,看向傅翎:“劳烦傅公子,寻个地方,在下想要同公子商议一些事情。”
傅翎此刻对着这样病怏怏的丞相大人只能是有求必应,一颔首,吩咐了旁人跟伏悯去探其他地方,早日找到顾峤,便扶着商琅走到了个偏僻处。
“商相有什么话要说?”
商琅在下面埋得约莫有三四个时辰,已经不算短,虽说没受伤,但满是尘土,空间又逼仄,他多少有些呼吸困难,说几句话便忍不住咳上几声:“如今外面如何?”
傅翎听到他这样问,有些错愕,没想到商琅竟然没有去多关心顾峤如今的安危,而是真的将事情转移到了正事上来。
也不知道该说他冷静还是该说他无情。
“城郊那些流民已经彻底乱成一团,我进城之前让子桑瑶和齐尚留在了外面,想要控制住他们,但等到成功的时候,先前那些白粥基本上已经被那群人给舔食完了,之后他们还想要再求,不过子桑瑶杀鸡儆猴,没有人敢再轻举妄动,全都四散开了。”傅翎大致将他方才从齐家人口中听到的消息跟商琅重述了一遍。
先前他们从朱家那里偷来的粮食自然不可能完全是稻米,而且也不可能一日之内直接将全部的粮食给煮完,加上顾峤本就没指望着以他们几人之力把全部的流民给救下来,带过去的粥其实并不算多,他们也没考虑过后面的事情。
但如今全都变了。
商琅听着他的话,眉峰一点点压下来。
傅翎试探地问:“商琅可有什么好的主意?”
商琅对他这样的问询不置可否,只道:“寻救陛下之事,便劳烦小侯爷了。”
这话说得有些不对劲,傅翎心头又是一跳:“那商相呢?”
“臣要去一趟赣州。”
“去赣州?你疯了?!”傅翎声音忍不住抬高些许——赣州虽然就在荆州之侧,但遂安府也不在荆州边缘,要过去还是要耗费上不少的功夫。
而商琅如今这说一句话咳三咳的样子,还想要一个人去赣州?!
商琅对傅翎这般的质问仍是沉默,傅翎稍一冷静下来,忽然间察觉,丞相大人的眼尾,多少染上了红意。
第71章 重见天光
商琅显然并不像他表面所呈现出来而那般冷静。
傅翎不知道那平静的面容之下藏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惊涛骇浪, 他的直觉只告诉他,绝对不能让商琅走这一遭。
“商相有什么要去赣州做的事情,如非个人私事, 交给本侯便是。”傅翎虽然说是怕麻烦,但为了防止顾峤被寻到之后看不见商琅着急, 还是道。
“不必。”商琅摇了摇头。
傅翎深呼吸一下, 耐着性子问:“那商相想要如何到赣州去?”
“一匹马足矣。”
一匹马。
先不说荆州这地方,他们能不能在短时间能找出一匹膘肥体壮的马来,就说丞相大人这身子骨, 颠簸一路当真不会被颠散了?!
“就算是顾峤在这,也不会让商相做出这等荒唐事情来, ”傅翎说什么也不能答应,“丞相究竟欲往赣州何事,非得亲往么?”
“无他,只是赣州起兵一事,”商琅拢了下袖子, 有这一会儿,已经比刚才好上不少,至少咳嗽已经能见减轻, “侯爷远离朝堂已久, 此番臣必须亲往。”
傅翎还想反驳, 商琅不愿意同他多废话,直接从袖袋当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来。
傅小侯爷一下子闭嘴了——那是块刻着变体“顾”字的玉佩。
是商琅能自由出入宫的令牌,也是顾峤留给他这位大桓唯一丞相的特权令牌。
见玉佩如见帝王。
见到傅翎闭嘴, 商琅缓缓将东西收回去, 在袖袋当中放好:“侯爷不必忧心, 臣还要赶回来见到完好无损的陛下, 自然不会糟践自己。”
傅翎将信将疑,但商琅手上有那令牌,他也不能再去说什么,只好应下来:“若顾峤问起你去了哪里,本侯可不会包庇商相。”
“不必包庇。”商琅眉目舒展开,轻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难得真心实意地对着傅小侯爷笑了一笑,一拱手,便离开了此处。
时间紧急,与傅翎周旋的那一会儿已经够让丞相大人心焦,甚至连马匹都没有精挑细选,在路上随意寻到一匹,就一路朝着赣州奔过去。
顾峤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么多的事情,只知道在自己那几块蜜饯快要见底的时候,他总算是听见了外面传出的声响。
随着救出来的百姓增多,不少伤得不算重的人都主动地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期间哪怕有朱家的人前来闹事,也被他们给生生撵了回去。
朱家毕竟是个一直都待在遂安府这里的世家,见过的地动无数,哪怕不曾经历过这么猛烈的,也比那些百姓的应对能力要更强,因此他们家中的损伤并不算多。
这样的人竟然没被天灾直接给卷走,真是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的话。
傅翎一边寻找顾峤,一边恨恨地想。
地动之后他多少是有些庆幸顾峤是微服出巡,否则,若是听闻天子来到,荆州就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地动,必然会冒出些唱衰皇族的人。
而眼下,估计会多想的也就只有他们这几个明知道顾峤身份的人,还有皇帝陛下本人了。
傅翎舒出一口气,又将一块木板挪开,忽然就瞧见了硬甲的轮廓。
他一愣。
这硬甲……应当是顾峤掳走的那个府兵身上的。
先前伏悯同他说过大概的情况,是顾峤与那府兵周旋的时候忽然发生地动的。也就是说,若这府兵在此处,那么顾峤……
或许就在这附近!
傅翎精神一振,连忙朝着旁边吆喝一声,又喊来好几个人帮着清理他这边的这一片,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将那个府兵给从底下扒拉了出来。
只不过那些东西在人身上压得很死,傅翎甚至不用去细看,瞧着人后脑流出来的那些已经凝结成黑块的血,就知道他是活不得了。
果不其然,把人翻过来之后,已经彻底没了气息,甚至翻动的时候都已经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
傅翎心头狂跳。
这府兵如此,那顾峤呢?
这段时间他们救出来很多人,也见到了许多丧命的可怜百姓,见惯了生死,这是傅翎第一次心慌乱成这样。
“快,寻一下四周还有没有人。”他急忙吩咐,没一会儿就听见了一阵规律的石子敲击的声音。
顾峤与傅翎儿时一起玩闹的时候,没少干一些捣乱的事情,为了防止被发现或是如何,他们之间约定了一组敲击声来做暗号,此刻便是。
被埋在下面的顾峤已经基本听出来的傅翎他们所在的方向,就干脆随手捞起来一颗小石子,用暗号将他的所在传递给了傅翎。
外面的人也听见了,没过多久,嘈杂的声音就变得清晰起来,直冲入顾峤的耳朵,他抬起头来,猛地撞进一片白亮的天光当中。
在黑暗当中埋了太长的时间,顾峤一时间没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下一刻就重新陷入了黑暗当中。
不过他已经伸出了手,并且被外面的人给牢牢抓住。
短暂失去了视力,其他的就立刻变得敏锐起来,顾峤被这杂七杂八的声音吵得头疼,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蹦,好在傅翎见他狼狈,赶紧让云暝带着他到了这段时间他们临时搭建起来的住处那里。
顾峤在一片寂静黑暗里待着,早就失去了时间的意识,甚至好几次都困倦到要睡过去,没多长时间之后又猛地惊醒,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着,等着傅翎他们来救。
而外面的这些人,是清清楚楚地知道,顾峤在下面埋了将近三日的时间。
能活着,简直就是奇迹。
从人一被救出来的时候傅翎就瞧见他腿上狰狞的伤了,还有其他连顾峤自己都没有怎么察觉出来的那些磕磕碰碰的伤口,瞧着凄凄惨惨至极。
不过……
“活着就好,”傅翎声音略有哽咽,“这里会医术的人并不多,子桑瑶在城外,我已经派人去喊她了,你好好地撑一会儿。”
顾峤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却忽然发现这么长时间没有喝水没有说话,他嗓子已经有些僵哑了、
傅翎连忙取来水递给顾峤,顾峤接过来润了润嗓子,总算能开口,一上来问得便是:“先生呢?”
“救出来了,不过现在活没活着,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顾峤问的问题是在傅翎的意料之中,但他多少还是有些不爽,语气便稍稍别扭了点,粗声粗气地直接跟皇帝陛下告御状:“你家那丞相大人可是一爬出来就紧赶慢赶地要往赣州去,如今太缺人手,那边情况究竟如何了我也没法派探子去,你就当他是生死未卜吧。”
傅翎一边说话一边瞧着顾峤的神色。
也不知道是不是双眼短暂地失了明的原因,皇帝陛下一没蹙眉二没冷脸,看着十分平静,好似半点也不关心商琅的死活。
奇也怪哉。
可惜如今顾峤嗓子还难受着,说不出来什么太多的话,也就没有办法跟傅翎去解释,只是点了点头,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子桑瑶过来给他看伤。
子桑公主来得倒还挺快,两个人沉默下来没有多久她就赶了过来,一过来瞧见这么狼狈的大桓帝王还顿了一顿,随后才走到跟前去仔细瞧身上的伤口。
顾峤如今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他每一道伤口之间跳跃,随后又似乎与他对视了,最后子桑瑶得出个结论来:“除了腿伤,其他的都无伤大雅。”
“腿伤治不得?”傅翎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先顾峤一步开口问。
“此事我便不清楚了,”子桑瑶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瞧着傅翎,“我本是个用毒用蛊的,你偏偏要我来做这样医治的事情——我并不算精于此道。”
“不过京都当中不是名医圣手都有许多么?”子桑瑶开口,“陛下的腿伤说重也不算重,说不定就能碰上个可以完全治好的。”
顾峤那条腿不知道在废墟当中被压了多久,又流了那么多血,伤口没有溃烂没有让这条腿彻底废掉,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能算得上个好消息了。
顾峤之后的这段时间,就安心地待在了此处养伤,嗓子隔了一日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他便开始闲不住地吩咐事情,但让顾峤有些惊讶的是,这几日以来顾峤竟然一次都没有再提过商琅。
甚至都没有派人去赣州打探消息。
怎么可能是完全放心?按着傅翎对他这位好友的了解,估计皇帝陛下正在憋着个大的。
果然,就像他先前说的,若当时顾峤在场,也绝对不会允许那身娇体弱的丞相大人千里跋涉来冒这个险。
这场地动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顾峤他们先前藏得粮食还在,又有傅翎带着人一直都在清理废墟救出幸存的百姓,众人空前得团结,在此刻那整日作威作福的朱家已经成不了多少威胁,顾峤虽然没有直接露面,但也通过书信与朱家那边谈论不少。
是夜,他刚收拾好案上的信纸,准备歇息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一阵吵闹,云暝出现在他帐中,言简意赅地同他汇报:“商相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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