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场上人声鼎沸,鼓乐齐鸣,赛马带动的裂风唰唰扇动着两道旁高杆上的旗帜舒卷。
勃律驱策着乌骨愈发迅即,离终点越来越近。不远处的正前方,可以看见草地上支立起来一根木柱,上面插着一个飘着彩带的小旗,绘制着金乌和天神的图腾纹样。
小旗隐约见了身影,勃律便伏了身子,让自己契合在乌骨的后背上。他耳畔充斥着簌簌狂风,扬飞他的发辫,也让方才秀马术掉出来的一枚玉扣随风后荡。
乌骨好似成为了赛道上飞起的马儿,带着勃律冲过重点的瞬间,也让小殿下顺利拔掉了插在木桩上的图腾旗帜。
霎时间,两侧观赛的人拍手高呼欢悦,庆贺着今年赛马的魁首。
小殿下使劲拽扯乌骨的缰绳,让其赶忙停下惯性前冲的身躯。他坐在马背上高举彩旗,让四周的人都看清了谁才是魁首。
阿隼自打小殿下冲出的那一刻眼睛就黏在了远方赛道上那道飞奔的黑色身影,他的目光一直跟到终点,直至他取得了赛马的彩旗。
阿隼想,他赛起马来,就像草原的风一样。
时隔多年后,小殿下的自由自在和倜傥不羁,仍久久地萦绕在他心头,魂牵梦绕。
赛事结束,大可汗才重新开口:“你胆子很大。”
阿隼回过眼神,始终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半点屈卑都没有。
阿木尔根本无心去观看小殿下的赛马,瞪着眼,将一口气一直浮在嗓喉,已经做好了替这个男人向大可汗求饶的准备了。
——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勃律都和他说了什么!要嘉赏就好好的要嘉赏,替勃律要什么狼符!他要的起吗!
阿木尔额头突突的跳,脚尖动了动,他看到舒利可汗的面色已经寒沉了下去。
大可汗盯着男人,忽然记起来:“你是那个放跑哈尔巴拉的中原人?”
当下,整个坐台上的气氛跌到了谷底,所有人大气不敢喘。
唯独阿隼面不改色的挺直地站在那里,声音坚毅:“这件事殿下已查明,并非小人所为。”
大可汗目光逼人,俨如阴厉凶猛的鹫雕:“勃律倒是宽宏,什么人都留。”
阿木尔心里咯噔一下,冷寒立即淌了出来。
“想要狼符?”大可汗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下方这个中原人,几个字反复在嘴边翻捻,末了冷嘲:“口气倒不小,勃律让你这样讨的?”
阿隼说:“和殿下无关,是小人自作主张。”
大可汗盯了他良久,突然起身,语气压着威慑和一时听不出的喜怒:“你若能接下来场场夺魁首,我就把狼符当嘉赏重新赐予勃律。”
说罢,舒利可汗在寂静的气氛中走下了坐台。一旁的可敦敛眉看了看阿隼,叫起额尔敦塔娜,也一同往下走。
大可汗和可敦都离开了,做台上的侍女们也随之退却。
阿隼站在原地没动,旁人看在眼里以为是他对可汗生了惧意,吓得挪不动脚根了,实则只有阿隼自己知道,他一直观察着一位完美掩入侍女中,不知为何留在大帐名唤“玄七”的中原女人。
他的目光死死钻入女人离去的背脊里,仿佛要钻进她的血肉中,从里剥开看看她到底有何目的。
昨日他纠结许久,到底还是基于对自己身份暴露、会被勃律抛弃的惶恐,没有告诉小殿下这个女人的事情。
他咬了咬牙,攥了攥手,觉得还是应该由自己铲除这个危害。
阿木尔等人都散去了,才怒气冲冲地疾步来到阿隼身边。
“你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阿木尔气的骂他,又有点劫后余生的错觉。男人看了眼没有人的阶梯,方才压低的声音不禁抬高了几分。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在大可汗面前求狼符!就算仗着以往的偏宠,勃律都不敢求这个!”
阿隼被他吼的看过来:“勃律需要狼符,况且那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狼符是可汗的!兵也是可汗的!勃律也要听从可汗的!”阿木尔怒喝,“你庆幸吧,可汗没有因为你的僭越治罪于你,更没有牵连到勃律,不然你一百张嘴都说不明白,现在早就被人拿刀架走关起来了。”
阿隼皱眉,还想反驳,可这时延枭正巧回来,吊儿郎当地往坐台上走,还没上来就在木阶上把他们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阿木尔看到二殿下,阴着面孔收了嘴边的话。
果不其然,延枭晃悠悠地甩着一根马鞭子上来了,软着身子跌进座椅上,埋进软垫中。他身子前倾摘了颗小果,一口塞进嘴里。
男人边嚼边讥笑着瞥向二人,把阿隼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狼符?”二殿下讽刺,“就你们?还想着要狼符?下辈子吧。”
阿隼的眸光唰然如利刃扫射过来,胳膊却被阿木尔牢牢地攥紧了。
男人听见有另一道声音从他们后方的台阶上往上走。
是勃律回来了。
阿木尔回头看去。小殿下夺了魁首意气飞扬,他眯着眼笑,笑里却不达丝毫的温度。
勃律越过阿隼和阿木尔直径看向延枭,反嘲:“二哥这话怕不是在说自己?毕竟你欢愉了十几年,现在手上握的还是大哥啃下来剩下的。”
延枭没看到勃律上来,听到声音了才知道他把自己的话也是一字不落的听完整了。他面露凶恶地握紧拳头,可见勃律根本不给自己机会,让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带着人就重新下了坐台。
勃律在前面走,阿木尔和阿隼沉默地跟在后面。草地上,宝娜和符燚还沉浸在殿下夺得魁首的喜悦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坐台上发生的事。
小殿下和宝娜及符燚会合后,方停下脚步。他站在坐台下方叹口气,无奈地在两人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怎么回事?”勃律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阿隼身上。他稍加一思索,就明白了延枭刚才嘲讽的是什么意思。
他问:“你向大可汗求了什么?”
阿隼闭嘴不答。
“狼符。”阿木尔看不下去了,啧道:“这小子为你求了狼符。”
勃律惊诧一瞬,笑了:“你求那玩意儿作甚?”
“那本来就应该是你的。”阿隼依旧这样回答。
勃律默下来,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扭身向着穆格勒驻地的方向迈步。直到离近了帷帐,后方后知后觉跟上来的宝娜和符燚也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赛马之后很快夜幕便下垂,昏蒙地掩盖在夏末的草原上。
各部的马除却勃律的乌骨,大多都拴在犁堤各自驻地中的马厩里,每族的马都有专门的人照料。此刻阿鲁沁部的马厩里,有人正不断往槽里加着干草,让疲累了一天的马儿补充体力。
这时,有一人顶着夜幕悄悄贴近阿鲁沁部的马厩。他的面貌在低垂中看不清楚,身量也不高,身上的衣着没有任何特征。
照料马的人已经提着干桶离开了。那人警惕地瞧了四周,除却马厩里马儿的鼻息和不断咀嚼干草的声音,没有听见任何响动和人声。
他从马厩旁露出身子,快步站在各匹马的面前。他一一寻找着,从左到右依次看过,最后站在一匹马的面前。
他上前细细看了圈马的脖子,从上面找到了一个标记。他后退一步,从袖中翻出一个小瓶,小心翼翼拔开,将里面的滴液洒在这匹马面前的枯草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把瓶子盖好,塞回袖中,随后在没有人察觉的情况下溜出马厩。
马被喂饱了后便不再躁动嘶鸣,过了片刻便安安静静地在马厩里休憩起来,仿佛没有一丁点的异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回到驻地,宝娜和符燚并未被其余三人之间微渺僵硬的气氛所影响,一个比一个脸上有光,连帐子都没回,直接就兴高采烈的去同族人庆贺小殿下的赛马魁首。
阿木尔本来也打算直接离开,但他始终心有顾虑。他跟着勃律一起入账,见小殿下一言不发,便揪起眉头。
他没先继续计较阿隼对大可汗的莽撞,反而向勃律确认另一件事——
“小叶铁铊部的公主今日在可汗面前可是拿出了你的信物,你真应下了她的婚事?”
阿隼听到一愣,立刻看向小殿下。赛马后回来的一路上勃律都沉默不语,以为进帐第一件事是先骂自己,谁知道阿木尔抢先开口,拖出来的是这件事。
勃律没点头也没摇头。
阿隼注视着他忽然心慌——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乃至信了这人的话。
阿木尔对此心中已经了然了。他舌尖在口腔内壁舔了舔,替另一个男人问了出来:“阿隼说你昨日信誓旦旦讲不会纳妃,怎么今日就变卦了?”
阿隼垂落在身侧的手蓦然攥紧,他觉得此刻勃律一开口,自己笃信那些话的样子像极了笑话。
既然这样,那勃律为何还要在坐台上顶撞大可汗?他又何必在自相矛盾里辗转反侧一夜才解开心结,昨晚干脆直接点,把人打包了扔到小叶铁铊部就是了。
勃律扫眼阿隼,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倒也好笑,这人生了闷气也舍不得走,黑着脸笔直的站在自己身边,根块煞神似的。
勃律心里笑起来,出口的话明面上是对阿木尔说,实则却是对阿隼说的:“做场戏罢了,那信物也不是我的。额尔敦塔娜有笔交易,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不错。”
阿木尔听的怀疑勃律脑子坏了,声音不禁高了几分:“做戏?两部联姻岂非儿戏,你别到时候不想纳又甩脸子,让两部都为难,大可汗再治你罪!”
“这个妃纳不了。”勃律靠在椅子上,神色暗晦。
他一手抵在嘴边,利用遮掩舔了舔嘴角:“额尔敦塔娜向我透露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作为交换,穆格勒成为他们的后盾。”
“什么交易?”阿木尔的心忽地悬了起来,没等勃律回答,自顾自地又问一句:“大可汗不知道这事儿吧?他是真的要给你选妃。”
“父汗的目的正好对上了小叶铁铊部的胃口。”勃律点头:“她想借此结亲来依靠穆格勒,取得穆格勒的庇佑,为了要我答应才同我做交易。”
毕竟单方面的结盟对多疑的舒利可汗并不是最好的结果。
阿木尔忧虑:“可到时候若不能轻易悔婚……”
“这妃我断不会认的。我可自始至终都没当着众人的面儿亲自开口同意,亲也是小叶铁铊部单方面应下的,等到时机成熟她会先毁约。”
阿木尔默言,过了会儿推测道:“小叶铁铊部内乱了?”
勃律的手往鼻下挪了挪,刚好挡住嘴角。他咬了咬下唇,低声说:“乌兰巴尔笼络了中立的部族,这是不日要和我们宣战了。额尔敦塔娜在这则条件下答应我,若双方开战,他们会极力支持我部。”
阿木尔听到这话,当即肃下神情:“要打仗了?可汗可知道这事儿?”
“我猜额尔敦塔娜已经把此事告知父汗了,所以两部的婚约才会急急忙忙定下来。”勃律深吸一口气。
“草原上中立的部族不多也不少,乌兰巴尔要是真的勾结了那么多部族一齐进攻穆格勒,彼时定是场持久的恶战。这事儿既成全了父汗的目的,战事一发又增强了穆格勒的战力,换我我也不能全然不顾。”
“而且……”勃律心中原本踏实的实地忽然坠落一块,缺了缺口灌入了冷风。他眼神飘忽不定,犹豫道:“而且,我担心这仗要是打起来,我们唯恐会招架不住。”
阿木尔蹙眉,不太高兴勃律这样说:“我们的臣族和盟族并不比乌兰巴尔的人少。”
勃律抿了抿嘴:“如今来到犁堤的部族,你去看看哪一个不是对穆格勒部灭迭儿列部有非议的?父汗做的事儿已经寒了大多部族的心,我现在有些担心他们的衷心。”
阿木尔心惊,他张了张嘴,说:“他们、他们没有这个胆子,他们不依附穆格勒,难道自寻死路要去投靠乌兰巴尔?”
勃律缄默,对阿木尔的话既不肯定也否定。
过了几息,小殿下话锋一转又转了回来,对阿隼笑眯眯地说:“所以啊,额尔敦塔娜都只是做做样子,这个妃我是纳不了的。”
阿木尔抖抖肩膀,对着勃律笑得甜腻得脸相当不自在。他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个来回,越看越不对劲。
这些日子他再不看出点猫腻,就跟符燚一样傻了,只不过怎么都想不到小殿下竟能对这个中原人感兴趣,兴趣还愈演愈烈,恐有烈火拔高的势头。
于是既然事情都说清楚了,他便赶忙出了帐子,一刻都不愿在这两人面前多待。
阿隼看眼阿木尔离开的身影,眼睛从新落在勃律脸上。
小殿下的话无疑给他悬浮的心又敲打了回去,牢牢固定在里面。
他有些唾弃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就被勃律三言两语消了情绪。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心上人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一个字都能安抚到他,这个定律从几年前在他身上就很适用。
勃律招招手,让他做自己身边来。
小殿下笑着看他:“你刚才是不是突然就不信我了?真以为我了骗你要去纳个王妃回来?”
阿隼皱眉不悦:“你的话没一个准的。”
“啧啧,你就是不信我。”勃律叹息,“真伤心,这么久了你该摸摸该做做的,结果到头来不信我,我真吃亏。”
“我没有。”阿隼无力招架,只好苦着脸极力证明自己。
小殿下撇撇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佯装漫不经心的问:“父汗今日是怎么应允你的?”
阿隼怔愣一瞬,挪开洒在勃律脸上的目光。
小殿下扬了扬眉,伸手戳了戳他,让他快点回答。
阿隼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他纠结片刻,轻声说:“接下来几场都夺魁首,他就把狼符还你。”
勃律果真默言下来。阿隼没敢看他,过了会儿,他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喟。
“阿隼,那个狼符现在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勃律脑袋一沉,埋头枕在阿隼身上:“就算要拿回来,也是我亲自拿回来,不用你靠嘉赏去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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