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 他从来不是热心肠的人。
他笑说妙无圣君是块只知修炼的木头。
他肯将对他而言无甚用处的青夕收留在身边, 还分心教导他修炼,这实在是件稀奇事。
妙无圣君从来都是个冷心冷意的人, 他也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仁慈或者说富有怜悯心。
同他相处这么久,青夕也察觉到他其实并不如何在意外界的事物。
便是对待魔族,他也并非同外界那般抗拒。
他只是道,万人皆有万人的道法,魔道之人也有他们的道法,仙道魔道皆是天地源法。
实则各有利弊。
他说得冷静,丝毫不见对魔修的厌恶。
他也并不似外界传闻的那般慈悲仁善,他并不如何关注外界,便是人有在他面前死了,他也不过是说一声生死乃天命因果,不过是自然轮回罢了。
仿佛没有什么能打动他。
权势名利于他如过眼浮云,财宝美色于他更是不屑一顾。
但身份低微的青夕却偏偏入了他的眼,能让他分心教导,不求其他。
“你很看重你。”当时那位同族是这般对他说的。
他说的很认真,青夕亦听得深思了许久。
他察觉了那位圣君待他的不同。
后来,他便成了青夕的主上。
青夕无法对他不感激。
青夕此前从未想过被谁人支配,做谁人的属下,他仿佛天生就不愿受人制衡,但在那一刻,青夕确实真的将主上这二字印入了心里。
他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
但他想,他是应该感激的。
他虽自傲,却并非是那等不知恩仇的人。
或许他天生便不愿在谁人面前做小伏低,但他确实是甘愿为妙无圣君做一些事情的。
同妙无圣君在一起的日子,他见识到了那位圣君的强大和力量。
他崇拜这样的力量。
亦逐渐臣服于这样的力量之下。
崇尚强者或许是生物的本能。
青夕也一日日鞭策着自己变得更强大。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过去了。
这百年里,他不知不觉被妙无圣君折服,他真心将他当作主上敬仰。
他渐渐习惯了同妙无圣君在一起的日子。
他喜欢每日他为他梳理羽毛,喜欢他在他身侧为他教导时专注低垂的眼眸。
青夕习惯了百年里每一年都他陪着那位圣君度过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
那样的寒冷会让他昏昏欲睡,他从不知道原来鸟类也是需要冬眠的。
后来他才明白,那样的日子无需修炼,只是烤着火堆,听着火堆发出细索的噼啪声,他化作青鸾依偎在那位圣君的腿边,浑身羽毛都舒展开,再没有一丝不放松的,再没有一丝不安心的。
不知是哪一年,他看着窗外的纷飞的大雪,在温暖的小屋里,他的主上便在他身侧翻开一卷书册,白皙的指尖轻轻划过淡黄的书册,那书册依旧残余着书籍的墨香,而主上的侧颜那般安静,雪光映进屋子里,在他肌肤上渡上一层柔和的光辉。
青夕在那时才恍然发觉,他竟已远离从前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很久了。
他不知不觉中早已习惯了如今的一切。
或许他在慢慢被他驯服,青夕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些。
但他却甘愿这样,也生不出一丝抵抗。
于是他又凑近了些,像只寻常鸟儿一样蹭了蹭主人的手掌。
他察觉到那只莹白的手轻抚了抚他的翅膀,他这才满意地重新趴在地上。
但上天却好似同他开了一个玩笑。
若一切能停止在这里便已然很好。
之后的一切就好似一场恍惚的大梦。
在他浴火的那一日,妙无圣君亲自将他送至闭关的地方。
那里开满了开满了灼灼桃花,同他们初见之时一样。
进入山洞闭关前,他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他依旧同当年一样,丝毫未变。
他白衣墨发立于花树之下,桃花朵朵,宛如天边云霞。
有些许洒落在他肩上。
青夕那时多想上前替他拂下那片花瓣。
他顿了一下脚步,最终还是迈入了洞府,没有回头。
若人生可以重来,他是否愿意放弃一切,只做他身边的那只小青鸾?
青夕至今也给不出一个答案。
有些事,当真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青夕”和“兮渊”之间隐藏的是一段血海深仇。
*
青夕在那洞内闭关修炼了数月,烈火灼烧之下,他终于脱变成了凤凰。
但那并非新生。
浴火成凤只带给了他无尽的噩梦。
此后的夜里,他无数次从梦中惊醒,他不敢去想那个梦里的女人对他的嘶吼。
她告诉他,要复仇。
她告诉他,他是天生的凤凰,他身上流淌着凤凰一族最尊贵的皇室血脉。
是那些卑鄙的恶人杀害了他的父母族人,那样浓郁的鲜血在他梦中一遍遍出现。
他渐渐回想起了所有的往事。
那一日亲族的鲜血溅在他脸上温热的触感。
在他心底留下最残忍最沉痛的一刀。
他无法忘记那些死不瞑目的亲族,那些冰冷的尸体曾经都是同他流着一样血脉的亲人。
他记得父王的平日的慈爱,也记得在最后那一刻他看着他那含泪的眼神。
他最后以身躯为他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他是一位颇具威严的皇族,平日甚至无人敢在他面前言笑。
但他死得那般狼狈,毫无尊严。
十几把利刃刺穿了他的身躯他依旧没有倒下,他死了,但是他却依旧直挺挺地站立在那里,哪怕最后一刻他也要为身后的家人提供最后一点庇护。
青夕是亲眼看见那些人是如何拔出了他身上的兵器,又在他身上刺了数十下。
见他的父王终于倒下了,他们才敢上前。
他们收走了他的父王,他们会拔掉他的羽毛,剜出他的内丹。
他生前是最要脸面的凤凰,死后却宛如一件货物被人评论纷纷。
堂堂凤凰之王,却死得这般卑贱。
想起这一切之后,青夕想,他该醒了。
他本不是青夕。
他是兮渊。
他身上流着凤凰皇族的血脉。
他天生便是最高贵的凤凰。
他天生便该有最好的一切。
但,他亲族被奸人杀害,他们夺去了王位,给了他和他的亲族一个沉痛无比的教训。
这份痛苦或许今生将永远伴随着他。
他定要让这些人也尝尽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
他决心复仇。
或许,在他年少对凤凰充满向往的时候,他的命运便悄然决定了。
*
在兮渊还是青夕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最终会和他的主上相伴一生,他确实心中是将他当作主上的。
在漫长的百年内,他的高傲在他面前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在兮渊做出那个决定的那一日,兮渊变了成原型,他五彩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辉。
古书曾言,有凤者,五彩翎毛,首如锦鸡,头如藤云,翅如仙鹤。
他是世间最高傲的鸟,他有着最美丽的羽毛。
他在妙无圣君面前垂下了他的高傲的头颅。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巨大的羽翼展开遮天蔽日。
他甘愿背负着他在山河遨游。
那一日,莫约有不少人曾看到妙无圣君驾五彩神鸟自天边而过。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是凤凰。
于是妙无圣君驯服神凤,又或是大战神凤,关于此类的各种美谈又一一产生了。
但他们根本不知道那只凤凰是甘愿被驯服的。
凤凰是最高傲的鸟,曾有凤凰不甘为人俘虏最终泣血而亡。
他们根本就不明白在垂下头颅的那一刻,这只凤凰便甘愿为他而臣服。
有人曾说,大约唯有大罗金仙才能制服凤凰,让它甘为坐骑。
当时的妙无圣君自然并非是真正的仙人,但是兮渊身为凤凰中最高贵的皇族却还是甘愿为其坐骑。
那时正是妙无圣君在渡劫飞升的前夕。
兮渊背负着妙无圣君从天上下来之后,夜里他依偎在妙无圣君身边。
许是火光太温暖,又许是气氛太温柔。
他终于忍不住泄露了些许心头的软弱。
他对妙无圣君道,他不舍他。
但他却不敢抬眼去看他。
他害怕他会再也没有勇气作出那样的决定,他也害怕他的眼神。
兮渊知道,无论那时他看着他的眼神如何,那必将成为他此后一生的梦魇。
但他的主上妙无圣君却只是用一种极温和的眼神看着他。
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翅膀,好像从前一样。
轻抚他的羽毛的手带着几分微凉。
那微凉沁到了他的心底,
但是兮渊却明白,不一样了。
妙无圣君唤他青夕,告诉他,若他努力修炼,待他成仙的那一天他会亲自来迎接他。
他极少对人承诺什么。
但兮渊明白,他若承诺,他便定会达成。
那一刻,兮渊垂下了眼眸,无人看见他微红的双眼。
火光掩去了一切丑陋和罪恶。
他想起极久之前,主上的那位同族曾对他说过的话,他说,他很看重他。
妙无圣君这一生都冷心冷情,唯独对他这只弱小的青鸾投以了温和的目光。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不该让他留在他身边。
若无多年前那一瞥,此后很多事或许都不会发生。
他会是只落魄的青鸾,然后在某一日梦醒,回去在某一日开始他的复仇。
他或许同他便再无这般纠葛。
兮渊想,他或许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他从未想过伤害他,但最后却还是选择了背叛他。
但哪怕这样,他也未曾想过要他死。
*
但他那样的厉害,怎么会死?
在兮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然通过荀氏暗地的帮助,他彻底恢复了全盛的修为,他杀光了那些曾经折辱他的仇敌。
他站在漫山的尸骨里,浑身是血,他大笑出声。
却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是个谎言。
他的主上一定是生气了不愿意出来见他才有这样的传言。
他看着浑身是血的自己,看那满地被折磨得痛苦死去的人。
他癫狂地笑着,却渐渐流下泪来。
他不会死。
他如此坚定地告诉自己,但为何他心底却越来越痛,为何他眼中却越来越湿润。
荀氏欺骗了他。
他以为荀氏不过是要教训他,却从未想过荀氏是要他身死神灭。
他根本不知道他做的事会害死他。
他只是想复仇,他只是不想他这么快便飞升离他而去。
他知道他错了,但他以为此后还能挽回。
那一段血腥的往事是他心头最痛的刺,那段时日他没有一刻不在思索这些。
这让他如鲠在喉。
或许仇恨的烈火遮蔽了他的双眼让他未能发现荀氏的阴谋。
事后,他去荀氏门前大闹了一场。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杀不死整个荀氏。
他凭他所能把整个荀家闹得天翻地覆。
或许这个偌大的千年世族从未如此狼狈过。
到了最后,他浑身是血的倒在门槛上,他以为他会死。
但从前他曾见过的那位妙无圣君的同族却从众人中走了出来。
他曾经以为这人应当是值得信任的。
毕竟他曾亲眼看过在那些凶险的战斗中,他们二人是如何并肩作战的。
在鲜血之中,他们互相扶持。
兮渊曾又一次看见他拼死才将受伤的主上从妖魔中背了出来。
他们或许并非好友,但兮渊却没想过,这人会眼睁睁看着荀氏害死他的主上。
兮渊知道主上虽然从未说过,但是这人确实那么信任他。
兮渊轻笑了一声,他朝他啐了一口,骂他伪君子。
那人也不反驳。
他只是平静的看着他,他的眼中有着兮渊至今也未能看懂的东西。
良久,那人对浑身是血的兮渊说:“他很看重你。”
一如很多年前这人曾对兮渊说过的那样。
兮渊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他。
那人看着他的目光极冷,似乎是斥责一般,他道:“但你背叛了他。”
看到那人眼中愤怒的那一刻,兮渊感到有些荒谬。
害死主上的人,不仅是他兮渊,这人自然也逃不开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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