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药后,谢良自己又借了个铁锅,搭起了灶台。
他想,还是让他来为师父做早饭罢。
最后谢良用现有的食材,为师钰做了粥和小菜。
看着喝着他做的粥的师钰,谢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第72章
清风吹拂着两人的衣摆, 谢良在两人用过早餐之后便收拾了一下碗筷,将之前的炊具还了回去。
两人一同巡视了一下边关,最后在瞭望台上, 二人停下脚步,驻足而立。
瞭望台对面便是残留下的战场, 边疆的黄沙怎么也吹不尽,不过在瞭望台上站了一会儿, 衣摆上便尽是灰尘。
谢良将一方巾帕从自己的身上拿出来, 递给师钰:“此处风沙大, 师父可以用此遮掩口鼻。”
师钰接过, 却并未立即使用。
“若是单有风沙倒还好说,但此处的风沙中却夹有魔兽的未曾散尽的怨气,那些常久驻扎在这里的人都会备着一个面罩,若是在这里呆久了吸入过多灰尘,恐怕会影响人的神智。”
师钰伸手在瞭望台上附着的一层薄薄的灰尘上轻捻了一下,果见到了里面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 虽量少几乎对人没有什么影响。
但若人一天都站在这里, 或是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一天吸入的量就足以对人体产生某种不可以逆转的影响了。
师钰沉吟了一下,说:“这里的土地已经不再适合人类生存了。”
“师父,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将这些魔兽赶出去。”
谢良看了看远方未能清理干净的猩红血迹。
那是混合着人类和魔兽的鲜血。
他见过人类是如何在这里被魔兽破开柔软的肚皮,也见过一支精英小队是如何被一只体型庞大的突然出现的魔兽碾成肉饼。
他在这里见到了太多伤亡、眼泪、悲痛、别离。
因为这里是被魔兽侵扰的不良土地。
而他, 他从前以为自己是个人类。
他一直以人类的身份弱小又辛苦地求活,但不久前那只兽王的话却推翻了他这些年来辛辛苦苦建立的小小世界。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是魔。
但这些天, 那只兽王的出现却似乎开启了他身上某个被封尘已久的按钮, 他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发生了变化。
到了后来,每杀一只魔兽, 他便能听到一声哀鸣。
那些被自己杀死的魔兽死前的模样会一次次出现在自己的梦里,他们用湿润的眼眸看着他。
似乎在问,你不是我们的王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帮那些人类?!
它们恨,它们怨,数万年被封印在漆黑的、灵气干涸的那片土地上,它们都快被逼疯了!
它们自出生起就只能呼吸着稀薄地可怜的灵气,这让它们刚出生还稚嫩的内脏就遭到了挤压、扭曲。
为了获得更多的灵气,它们走上了杀戮同族的道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它们越来越凶残扭曲,直到它们死去,这罪恶的一生才能终结。
人要杀魔兽,因为它们的出现破坏了他们的土地房屋、危害了他们的生命。
但魔兽要杀人类,也是为了活。
为了活的更好。
那些扭曲的哀嚎,阴冷的低喃一次次在夜里萦绕在他的耳边。
谢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思考魔兽被杀的那一刻是否也会痛?
可他是个人……
他捂住耳朵不愿听这些痛苦的哀嚎。
我是人……
我不是魔……
我不是……
他近乎疯狂地杀更多的魔兽,他拼命想忽视自己心中那个念头,也拼命想要证明自己。
但身体上日复一日的变化让他无法再继续沉溺在那个梦里。
他是魔,他不是人。
师钰并不知道谢良在这短短一瞬想了多少,他只是发觉谢良神色有些不对,于是说:“谢良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师钰这般安抚了一句。
他见他神色一直不太好,情绪沉沉。
师钰想了想,问了一句:“可是身上伤口痛了?”
谢良摇了摇头:“我没事,师父。”
“眼睛呢?”
“是眼睛不舒服了吗?”
师钰昨日在他身上检查过虽然伤势看着严重,但其实好好养些日子,倒是并无大碍的,不过师钰没有一阵子没有检查过他的眼睛了。
他在眼睛上下的封印若是谢良本身体虚气弱,也会影响封印的效力。
如此,师钰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眼睛不舒服要告诉为师。”
他也可以加强一下封印。
却不料,谢良听了这话竟直勾勾看着他。
“师父,我的眼睛……”
谢良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怎么了?”
师钰当即面上露出着淡淡的忧色。
但这是师钰……
何人能让他忧虑,又有何人能真正入他心中。
是我让他担忧的么?
是你。
随着师钰对他面露忧色地渐渐走近,有个声音在心底轻轻说。
那一瞬间,无数细微末节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忽而想起,他师父原是见过他的眼睛。
他见过他那双丑陋的双眼。
也是他亲自为他遮掩了那双眼睛,让他从此能够堂堂正正活在世上。
他不用再被旁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能从自卑中走出,能够学会握剑,能够如今日这般站在这里,被人尊称一声仙长,也不是被人用刀剑指着他的头颅,骂他孽畜。
这一切都是因为师父在最初用法术,帮他遮掩了那双眼睛。
他的心忽而砰砰跳动起来。
他心里猝不及防冒出一个念头。
师父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是个罪孽的魔种,不是人。
这个想法让他几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一直彷徨绝望地遮掩着不愿师父知道的事……可能师父早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还愿意留下他……
谢良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话。
无数纷杂的心绪涌上脑海,在绝望和黑暗中彷徨了这么些时日的谢良在意识到这件事后,只是痴怔地用双眼看着师钰,无法说出一句话。
“谢良……你还好么?”
师钰见他眼睛泛起一点微红,他忍不住用手碰了碰他的眼睛。
谢良在这一刻再次抱住了师钰。
这次他的拥抱有些急切,抱着他的手也比之前紧。
就宛如在无尽深海中徘徊彷徨了许久的人,猛然发现了海上的一根浮木。
师钰就是哪根骤然出现的浮木。
谢良说不出此刻究竟是何感受。
他的心好似忽而涌进一大股杂乱的热流,将他此前冰封的心又再次冲地七零八落。
“师父……”
师钰应了一声,他发觉了谢良的颤抖,在这瞭望台上,早知徒弟在此吃了不少苦的师钰没忍住用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
一个不太熟练的安抚。
“你……你知道了是么?”谢良攥紧了拳头,就算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他说出口的时候却仍是忍不住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一动不动地看着师钰的神色。
对上谢良的双眼,师钰脑海中敏锐地闪过什么,却仍是有些疑惑地看着谢良。
谢良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
他咬了咬牙直视师钰的双眼。
这么多年婚后,当初那个挨打也只知道胆怯躲避的小孩,也终于学会了自己握紧手中的剑惩恶扬善。
他学会了勇敢,不再如当初那般胆怯懦弱。
“我的眼睛……师父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么?”
“我……我不是普通人。”谢良拼命遏制才能压住自己的轻颤。
但他却没有避开师钰的双眼。
他觉得,或许他可以相信他。
如果这个世界上,师钰都不能相信,他还能相信谁?
这是曾经救过他的人,是一次次将他从自卑、胆怯、软弱中逼迫他自己站起来的人,是无数次对深处黑暗中的他伸出双手的人。
他或许不够仁慈,或许有人说他无情,有人觉得他冷漠,但他确实一次次将他从那个绝望的、黯淡无光的童年中拯救了出来。
他就是谢良在无望的人生中看到的第一束光。
谢良曾害怕他的冷漠,曾失望过为何师父对他不够亲密,但毫无疑问,这世上若说谢良最在意的人,只有师钰一个。
师钰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一时之间,谢良这些时候的表现都有了说明。
是孟惜娆的事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吗?
孟惜娆是半魔种,她被抓的事情最近闹的沸沸扬扬,关于魔种的讨论也一下子多了很多,成了修真界人人热议的话题。
是因为这个,让谢良发现了什么吗?
毕竟魔种是重瞳畸骨,谢良曾经那双眼睛让他受尽了屈辱,他大概很难忘记,而师钰曾经也断指为他重塑根骨。
如是谢良根据这些猜到了什么……倒也不奇怪。
师钰发现了谢良眼中的痛苦忐忑,他忽而明白了谢良这些时日的孤僻、拼命是因为什么……
谢良眼中的彷徨和痛苦让他心中一软。
师钰想像小时候那般将手放在他头顶轻轻抚摸,但当他将手放上去的时候却又忽而发现谢良已经长高了许多,竟不知何时比他还要高了。
他已经无法如当初那般抚摸他的头发了。
师钰最终只得将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了拍。
“嗯,我已经知道了。”他语气平淡,就好像他在说的不是什么可能摧毁结界,毁灭整个修真界的魔种,而是在说他一株花真美,一颗草可入药这样的平淡。
这样的平淡让谢良只得愣愣地看着他。
师钰替他捋了捋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就像小时候师钰兴致来了也会为谢良梳头发,虽然他一向梳地不太整洁,每每最后还是要仆人再重梳一次。
但每次他想要为谢良梳头发谢良从来都不会拒绝,反而在他梳完都会对他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微笑。
“好看,师父。”
有一次,他甚至想要顶着他为他梳的头发去听课,师钰自己觉得看不下去才找侍女重新又给他梳了一次。
但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的谢良却并没有多么开心。
他从不会拒绝师钰的话,就算他其实很想留着师钰为他梳的头发。
而他其实也很喜欢师钰同他梳头发,但他也从不敢在他面前放肆,撒娇让他许诺下次再继续为他梳头发。
这个孩子在他面前好像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不敢逾越,不会撒娇,也不懂拒绝。
只因为他实在太在意师钰,所以才步步小心,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
师钰看着面前谢良眼中的忐忑和小心,不知为何自己竟想起了这些往事。
他忽而觉得心中一疼。
从头到尾谢良好像都没怎么变……
就算如今的谢良已然能够在外被人称赞一声年少有为,但他好像一直都还是那个忐忑的缺爱的小孩。
“谢良,这没什么。”师钰斟酌了片刻说。
他定定看着谢良的双眼。
谢良有一双看上去澄澈干净的双眼。没人能想得到他本来会拥有一双可怖的重瞳魔眼。
“我当初肯留你,便已是将你当作一个普通人对待。”
“这些年,你没辜负我当初的选择。”师钰看着谢良,唇角露出了一个轻轻的微笑。
谢良看着那个微笑,他脑海中有一瞬间被白光击中后的空白。
复杂酸涩、喜悦感动,种种情绪瞬间涌入心头……
他剧烈的心跳本该在这样的肯定中平静下来,但不知为何看着师钰那样轻轻的一笑,他的心跳却似乎并没有降下来,反而越演愈烈。
有一瞬间,他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不敢深思。
“师父……”
师钰见他面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这次非常体贴地上前轻轻搂住了他。
师钰将谢良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
“哭吧。”
他的肩膀你永远都可以依靠。
师钰素来心性冷漠,他本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同人有什么太深的纠葛。
他游离于尘世,不在意万事万物,世间一切如他不过过眼云烟。
但在阴差阳错中,他却和这个他本该在第一次见面将其斩杀的孩子越缠越深,联系越来越紧密。
到了现在,他竟已经无法待他如普通人一样冷漠,他视众生皆平等,唯谢良或许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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