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不是刀, 却比杀人的利刃还伤人。
而且, 最可笑的是——
这些人从前都是围着他,躬身弯腰、殷勤讨好, 一朝身份对调,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臭虫、在看路边的野狗。
云秋咬了下嘴唇, 闭了闭眼睛要自己冷静下来。
重生以来他从来不敢也不去仔细想前生的事,只因爹娘在最后岁月里的绝恩绝情,让他伤心也备受打击。
——但偏偏前世的他是个纨绔浑人,说简单点儿就是个令人操心的坏孩子,人生二十载一事无成、还给爹娘添了不少麻烦。
身边又围了一圈像顺哥那样的小人,只会讨好逢迎、阿谀奉承,在他有权势的时候对他说尽好话,在他被软禁后又率先弃了他另攀高枝。
点心的腿是被顺哥他们打断的,顺哥的爹还因为顺哥的关系做成了后院仅次于管家的大管事,也不知在后院里行了多少恶、害了多少人命。
所以……
云秋收紧牙关,下唇上都落下了一线明显的白印儿。
所以其实李从舟那样揣测确有道理,王妃病重无法起身、宁王要忙外务还要照顾妻子,对后院之事有所疏忽,以至于刁奴欺主导致他缺衣少食。
他这儿脑子正乱着,紧抿的下唇忽然扑来一阵温热,李从舟将那瓣快被他咬破的嘴唇解救出来,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浅吻。
“不说是梦么?”李从舟又轻轻啄他一口,在他咬出的浅白色印记上吮了一下,“梦和现实都是反的。”
云秋懵懵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觉喉咙里堵得慌。
“当然,美梦好梦会成真的。”李从舟又补充道。
这就是哄孩子的话了,云秋瞪他一眼,抱紧怀里的匣子,气鼓鼓地给脑袋顶到李从舟胸口,“……尽捡好听的话哄我。”
李从舟笑了笑、圈住他的腰,防止云秋动来动去跌下去摔了。
小家伙嗓子都哭哑了,李从舟摇摇头,搂着云秋让他自己慢慢消化,只是云秋这梦境让他想起了前世宁王与他说的一些话——
那时候王妃已经病逝,徐振羽战死在西北,宁王请命出征、带着他返回了西北战场上。
宁王喜欢自顾自地说许多他和王妃的旧事,他听几句漏几句,两人之间交流不多,宁王更像是将他当做了一个倾诉对象。
在攻入西戎王庭前的最后几夜里,宁王曾对他提过一回,说王妃生前曾有一遗愿。
可那时候宁王表情怪异,看向他的眼神又很复杂,像是埋怨又好像是无奈,最终宁王的话说了一半,并没有进行下去,只叹了一句:
“是他们母子缘薄,也是我的罪孽。”
他再追问,宁王却摆摆手不提,只是头一歪躺倒在沙地里,明明没喝酒,却摆出一副醉态哈哈大笑,像是也疯了。
那场面太荒唐,以至于李从舟一度认为自己是记错了。
或者是当时他发了疯病,看见的是脑海里生出的一段臆象也未可知。
到最后,他们攻破西戎王庭、生擒了荷娜王妃和小戎王,宁王透支许久的身体也终于熬不住。
而后,在西北停灵七日后,朝廷诏命下,由他继承宁王尊位并扶柩归京、合葬父母。
宁王是皇亲,丧仪之事本该由宗正院过问。
可前任宗正令刚被李从舟斩杀,即便他勾结西戎叛国谋逆、贪墨官银的证据确凿,大宗正院的官员也对李从舟敬而远之、害怕推脱。
如此,宁王的丧仪是李从舟自己办的。
王妃早年间给自己和丈夫都准备过先行的妆裹,墓地也一早看好了两块在杭城青山里的,她和宁王喜欢江南山水,总盼着有一日能了却俗务到江南平凡度日。
原本若无李从舟在认祖归宗大典上闹那档子事,宁王和王妃是必须葬在京城的,但李从舟发疯杀了一回人,反倒让言官御史忌惮七分。
而王妃病逝半年,丧仪全由王爷主持,本该早早下葬,但由于李从舟杀人牵扯出来许多旧案,宁王最终还是妥协、给妻子葬在了京中。
现在既是李从舟主持,那他决计给王妃也挪出来、跟宁王一样葬到江南的墓冢里,也算是他这做儿子的最后一点儿孝心。
——毕竟西戎灭、荷娜王妃还朝,最后要对付的人就是已经从西南拔旗出征北上的襄平侯。
李从舟那时候是抱定必死决心,所以操办爹娘的丧仪也跟办报国寺师父、师兄一样——只求亡者安心,不在乎旁人如何看。
可是在挪动王妃棺椁的时候,他却在墓冢里发现了附葬在王妃棺材旁边的一副棺椁,棺木的用料也很足,还有一对金丝笼、一顶镶满了珍珠的宝冠。
那宝冠的形制模样特别,不像是中原用物,李从舟虽然不知道这棺椁里的人是谁,但想着既是王妃随葬,便也一并迁到江南去。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宁王的神志好像也不清楚:
疼了多年的儿子并非亲生、爱妻病逝,找回来儿子又疯病缠身,多重打击下,宁王那是哀莫大于心死。
所以前世入殓时,那几名殓师才会惊呼连连,说以宁王身上的伤口看,他根本不可能活着撑到西戎王庭,但偏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胜利。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联想到今生——
他被认回王府后,宁王和王妃并没有因为找回了血亲对他特别殷勤,更多时候明明是在考虑云秋的感受。
比起那些只重视血脉嫡子的大家族,这两位一看就更重情。
可也因为重情,这两人在面对他的时候,总怀有谨慎和不安,那是一种很矛盾的感情:
明明是亲生子,却陌生得仿佛初见之客。
想靠近又觉亏欠,太殷勤显得谄媚、太疏离又显得漠视。
王爷和王妃别扭了一段时间后,最终选择了顺其自然、不再强求。
同时,李从舟也在学着去习惯有爹娘照管的日子、学着成为王府世子,他们仨是磨合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如今这样的相处之道。
想到一年前他刚回府时,王妃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如今却也会拿起藤条、叉腰对他说出那句:“我要审你”。
李从舟揉揉云秋脑袋,又宽慰他道:
“爹娘也不是圣贤,他们也只是普通人,有时候也会近乡情怯、有时候也会逃避问题。”
情怯逃避?
云秋慢慢抬起头,哭得一圈红的眼睛缓缓合拢又睁开。
“不过是梦,”李从舟亲昵地用鼻尖蹭蹭他的,“别这么难过。”
云秋却因他这句话心里猛然豁亮——
所以前世,爹娘并非是避他如蛇蝎,而是近乡情怯、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态度传出来,又被二门那些蛇鼠小人误会、才会造成恶果。
心结纾解,他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下来,抬头横了李从舟一眼后,抿抿嘴小声嘟哝了一句,“我……才没难过……”
咔嚓他脑袋这人都稀里糊涂被他诓到手了,他都能当今生的李从舟和前世是两个人,那爹娘那边……也便是两世人吧?
这样,应该也挺好。
见云秋眼珠滴溜溜转着不知道又在想什么,李从舟实在怕他钻什么牛角尖又给自己弄哭了,所以屈起手指敲敲云秋藏在衣襟里的木匣子。
“那这个呢,你会收下吧?”李从舟勾着嘴角。
云秋横他一眼,抱紧那个匣子转身从他腿上跳下去就跑。
李从舟愣了愣,却见云秋也没跑远——
他蹬蹬跑到床边踢掉鞋子,翻身上去后抱起枕头来就给匣子塞到了枕头里面,然后,人一歪脑袋枕到了枕头上、拉高被子蒙住头。
李从舟:“……”
这时,点心也办完了云秋交待的事,正带着小田上来请他们下去用午饭,咚咚两响敲门声,点心在外唤了声公子,小田也跟着喊世子爷。
李从舟还没开口,窝在被子里的云秋就先开了口,声音闷闷的:
“……没有公子了,公子睡觉了。”
门外的点心和小田面面相觑,半晌后点心悄悄推开门进来,先看了一眼李从舟后,又担忧地跑到床边,“公子您怎么了?”
小田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然后选择走过去站在李从舟身后。
捂在被子里的云秋:“……”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慢慢从被子里冒出半个脑袋,“没怎么……”
偏偏点心眼尖,一下就看见了云秋红红的眼睛,“公子您哭了?!”
云秋小时候是很爱哭,可点心记着自己跟在他身边后,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云秋哭而且还哭红眼眶了。
他凑上前扒拉了一下被子,心中闪过成千上百个念头,忽然电光石火间想起来一件事,点心立刻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李从舟:
“您不会真要去金莲池择婿吧?!”
李从舟:“……”
见他不语,点心瞪大了眼睛,深吸了好几口气后还是忍不住,最后他卷了卷袖子、后撤一步做出个攻击动作:
“您是世子我是平民,按律打了您我要蹲大牢,但这一拳我不揍您我心里不痛快!您怎么可以这样,您知道我家公子他……”
点心的话还没说完,云秋就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从后急急抱住了他的手,“点心别——”
“公子您还护着他啊?!”
“……”云秋吐吐舌头,小声解释是他们误会了,“而且我哭……不是因为这个……”
点心愣了愣。
云秋则趁他发愣这一会儿功夫,飞快地给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虽然有点儿丢脸,但云秋还是大大方方告诉点心,“小和尚是来送聘书定、定亲的,不是欺负我,你不要揍他,我这个是、是……高兴哭的。”
……定、定亲?
点心眼睛飞快眨巴两下后,脸一下涨得通红。
看着他们主仆俩都红胜过艳阳的脸,李从舟好笑地摇摇头,然后转身看了小田一眼,拍拍他的手臂道:
“去,扶你点心哥哥下楼,给饭菜端上来吧,我们就不下去了。”
“还有,”他站起来,给赤足站在地上的云秋重新抱回到床上去,“给主人家管灶房的要包冰。”
小田傻乎乎还没闹明白什么事儿呢,世子吩咐,他就哦了声上前扶了点心,然后两个人又退出去、下楼弄上来了饭菜和冰。
点心在圆桌边布好了菜后,又亲自取绸布来给冰包成拳头大的一团,放到铁盘里托来给李从舟。
他躬身拜下,双手举盘子过头顶,“……世子爷。”
行这么大礼,李从舟回头笑看他一眼,然后摇摇头、接过那包冰替云秋敷眼睛。
虽是有绸布包隔着,但云秋还是被冰得嘶了一声、下意识就往后躲。
李从舟收回手,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温,等了一会儿觉着不那么凉了,才又敷上去。
不过他瞧着云秋浮肿的眼皮,当真是又可怜又有点好笑,遂捏了云秋鼻尖一下,“出息。”
云秋抿抿嘴,抱过去冰包自己敷。
而李从舟看身后点心还未走,就知道他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而且说的内容无外是关于方才的误会。
不过是传话言语上的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
何况点心刚才的表现,也令他对云秋身边这位小厮刮目相看——虽然并非武将也不是银甲卫,但有勇气、有胆量,也对云秋很忠心。
这样的人很好,他也能放心。
于是李从舟先开了口,让点心不必放在心上,“无事的,秋秋身边有你这样的忠仆,我还更放心些。”
想了想,李从舟抬手止了点心想开口的话,又继续道:
“何况这事也怨不得你,是我的疏漏。往后我会尽量带小田在身边,你们之间沟通消息也更方便。”
点心刚刚消退了热度的脸又有些红,他还是弯腰躬身给李从舟说了抱歉,“是点心莽撞,世子勿怪。”
李从舟摆摆手,他本来也没在意。
世间最难的,不过情义二字,点心有情有义的,跟在云秋身边挺好。
而且他也听冯副官提过,说在西北的时候,这个点心是每天早上晨起都要练一套拳,而且晚上休息的时候还要读书,刻苦上进,是个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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