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公子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一两句话是劝不住的。
好在他们顶上有王爷王妃,往后还有他、有萧叔、蒋叔,他家公子不需要想那么多,只需继续过他平安顺遂的日子就足够了。
就这样,李从舟被顾云秋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顾云秋的睡相其实并没改变多少,但他心里记着李从舟的伤,醒醒睡睡中总怕碰着他的背,于是——
李从舟从沉沉的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紧紧贴着自己手臂、脑袋别扭靠在他肩膀上、脚背贴着他小腿的顾云秋。
小纨绔睡觉不乖。
一脑袋墨发被他拱成乱鸡窝,半边脸别扭地贴在他肩膀上,从眼尾到侧颊压出了一片不怎么规整的红印。
肩膀靠后背的位置有骨头、很硬,顾云秋睡得不舒服却不放弃,只拧着眉拱了拱,勉强找着个合适的位置。
李从舟静静看了一会儿,直到扭着的脖子微微发酸,才闭了闭眼,重新侧躺到枕头上。
屋内馥郁着药味,床头的窄柜上,还搁着没有盖紧的万红油。
紫草、地黄还有调制过黄连的味道散发在空气中,看来他后背的伤,顾云秋想办法替他处理了。
烧伤难养,这是事实。
但李从舟没想到的是,顾云秋会守在旁边亲自照拂。
而且,似乎没惊动宁王。
——以宁王那样溺爱儿子的性子,是断不可能让他这样躺在顾云秋床上的。
没想到,李从舟又看顾云秋一眼:小纨绔还挺机灵的。
看看外面天色,该是子时刚过。
李从舟试着动了动,身上重得很、没力气,大概是被炸伤后感染、伤口发炎所致。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头却发现顾云秋因他这一番动作睡得更别扭了:下巴磕在他胳膊上,整个脑袋仰出个非常夸张的角度。
保持这样睡到天亮,肯定会脖颈僵硬、肩膀酸痛。
李从舟侧头看了一会儿,动动肩膀、用另一只手托起顾云秋脑袋,轻轻放回枕头上。
挨着熟悉的羽毛枕,顾云秋在睡梦中砸吧两下嘴,嘴角翘了翘,又贴着枕头往李从舟的方向拱了拱。
而刚才挪动小纨绔这一下,其实已耗尽了李从舟的力气。
他半撑着床铺的手肘脱力,眩晕和沉重感袭来,李从舟感觉自己失去了片刻的意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砸向床铺。
想到贴着他躺的小纨绔,李从舟在最后关头用腿撑着自己改变了角度。
结果他虽没砸着顾云秋,但脸却好巧不巧地擦着顾云秋的脑袋过。
鼻尖擦过顾云秋的眉骨,嘴唇正好贴上一团柔软温热。
顾云秋的肤色偏白,脸远远看过去像个雪团子。
屋内有一盏小小的长明灯,昏黄的灯光摇曳,照耀出那雪团子上落下的一段小小的、湿漉漉的月痕。
水渍浅浅,李从舟怔了怔,而后抿紧嘴、别开视线。
即便知道将脑袋闷在枕头里有可能会喘不上气,李从舟还是需要这样一个漆黑的方寸天地——
没有雪团子、没有小月牙,也没有瞬间放大如擂鼓的心跳声。
半晌后,屋内忽然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异香。
李从舟眉心一跳,终于又蓄起一点力气转头、隔着架子床的纱帘看见——
乌影手中捏着一束不知什么药草捆扎成的香饵,正吊儿郎当靠坐到外面的圆桌上,他啧啧两声、没头没尾地说:
“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下意识偏头看了眼顾云秋,结果小纨绔闻着那香后睡得死死的,呼吸平稳、甚至睫帘都没动。
“放心,引梦香无毒,”乌影晃晃手中香饵,“这是助眠的,你家宝贝……世子没在身上种过蛊,这样闻了才会睡着。”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说完宝贝后,又添了个世子。
果然,李从舟没纠正他,只是凉凉看他一眼。
几年前,在西北。
乌影出于保护李从舟的目的,给他身上种了蛊。
不是襄平侯那种控制人心的噬心蛊,而是乌影自己养的、另一种能避百毒的小虫子。
种蛊的时候乌影还和李从舟开玩笑,说他们苗人的蛊虫可难养,他这一只原本打算送给他媳妇儿的。
现在跟着李从舟干,成日忙碌,只怕前半生都没机会找媳妇儿了。
念及往事,李从舟皱皱眉,最终只开口问:
“林暇他们怎么样了?”
乌影却不满地摇摇头,“刚才我说,你们中原有句俗话。”
李从舟:“……”
乌影狡黠一笑,“你该先问,是什么话?”
李从舟支起半边身子,无奈,“……什么话?”
乌影手中的香饵还剩最后一点,他在空中挥舞两下、让那药草尽快燃尽,把最后一点粉末洒进屋内的香炉——
“温柔乡,英雄冢,英雄难过美人关。”
李从舟的眉瞬间拧紧了,眼神锐利地看向他。
不过隔着纱帘,乌影一点儿不怕,反笑盈盈地继续道:
“林暇他们都没事,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而且——”
“而且你们汉人心思确实多,姓林的书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这些天正好在和南仓的将军商量、他要带剩下的书生去京城。”
李从舟挑眉:去京城?
万松书院起火这事前世并没有。
但当年户部籍库被烧毁,青红二册同样被烧得干干净净,最后户部是从各州府调了地方上的辑录一点点重建的。
耗费了非常多的时间不说,还经常出现错漏。
直到振国将军徐振羽受伤不得不回京养伤,随军带回来的一个小军师竟想出了办法——
用每年国库收入的赋税和地方上对照,直接简化整个籍库的记录,把人头算到土地上,不再单独做红册。
如此一来,籍库重建的速度加快。
那个小军师也被留在了京城,似乎是叫苏……
他这想着,那边乌影又开口:
“万松书院的书生三百余人,从现在开始往前十四年的各地籍册,他们都分派人背下来了。”
背下来?
李从舟一时惊讶得无声。
那是多么庞大枯燥的记忆量。
“是啊,所以说你们中原人聪明,”乌影也佩服,“虽然万松书院死了人,但,现在不还剩着八十多么……”
换言之,至少当朝的籍库还有救。
而且,林暇也不会让他那些同窗师兄弟白死。
“得了,我就知道这么些,”乌影挥挥手,开一线窗,散去屋内的香,“你好好养着,有消息我再来看你——”
乌影离开后半晌,李从舟忽然感觉到身侧的顾云秋动了动。
他立刻趴回去,扭脸侧枕、闭上眼睛。
醒来的顾云秋唔了一声,揉揉眼睛半坐起来,发现盖在李从舟腰间的被子不知为何卷到了一边,他打了个呵欠坐起来给拉拉好。
然后弯腰,脑袋贴贴小和尚脑袋:
——好像没那么烫了?
他松一口气,然后又半梦半醒地拱过去、贴到李从舟手臂外侧,嘴唇几乎要亲到他肩膀。
“早点醒哦……”
顾云秋困得很,声音也迷迷糊糊,偏偏那种黏黏的声音带着唇齿间的湿热,全部扫落在李从舟肩头。
这句说完,顾云秋又沉沉睡去。
全没注意,侧躺在一旁闭着眼睛的小和尚,整个人红成了烧熟的虾米。
第036章
西南, 蜀中。
府衙所在的西川城内,承阳大街上:
卖炸藕圆子、糖糍粑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
红日初升,蓉河两岸船坞升幡, 到沿河站摊位卖鱼的船只纷纷启航。
街上行人寥寥,却有一人疾驰快马, 跑到街巷尽头的一个三进大院前。
大院门前有两重石牌坊,无字,盘螭纹、雕刻东方神鸟发明,四根门柱上阳刻了盛开的芙蓉花和祥云。
石牌坊后, 是一间面阔五间的门庭。
青瓦白墙, 色调清雅。
正中门头悬三尺黑金乌木匾, 匾上草草写就“襄平”二字。
骑行人跃马而下, 将马鞭、缰绳一应丢给门房后疾步入院。
院内不见奇石假山, 亦无盆栽花台, 地板皆是光滑的青石条, 没有碎石路、也不铺花砖,上下楼梯边皆有铺有平缓的小坡。
绕过堂屋、进后院, 正北有座临水的八角亭,远远就能看见一人乌发披肩、手持一柄钓竿静坐于荷塘前。
他身后, 是两名捧香的侍婢,双手不怕烫似的端着铜香炉。
微风吹拂水面,细韧的鱼线在倒映着漫天红霞的水中摇曳。
钓者面无表情, 甚至目光都未流连在漂上, 只是静静看向远方。
疾步入院之人双手抱拳,恭敬单膝跪下:
“侯爷。”
钓者动也未动, 好像没听着他的话一般。
这人也不敢催,明明走得急、气喘吁吁, 却还老老实实跪着。
半晌后,荷塘水响。
一条三色花纹的锦鲤咬钩,男人手腕一沉,直将那条鱼给拎出水面,旁边自然有杂役一溜小跑上前拿鱼。
男人丢了钓竿,双手一拢袖,身后又有一名高壮的仆役上前,推着他的椅子转过来——
原来,他是坐在一把专门打造的轮椅上。
椅子的造型是一般的圈椅模样,只在圈足位置上制作了两个高至扶手位的圆轮。
圈椅前搁脚的横杠也被改成了踏板,踏板旁则装了两个较小的、能四方旋转的支撑小轮。
这轮椅做得精巧,木料也是上好的黄花梨,表面上了大漆,在清晨的日光下显得油光水亮。
男人三十岁上下,墨发半散、只挑鬓边两绺用一支碧玉簪束在脑后,身上锦袍姜黄地对襟绣盘螭。
他肤色白皙,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修长,分明的指骨疏散地扣在一起,眉峰凌厉、颌线分明,眼尾狭长上挑、是一双明显的凤眸。
男人上下打量了跪着的人一眼,从鼻腔中吐出一声轻嗤:
“没办成?”
跪着的人俯首更低,“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侯爷责罚。”
“责罚?”男人勾勾嘴角,像听见什么可笑的事。
他的唇色很淡、唇缘弓很薄,这般撩眉眼轻笑时,有种说不清的薄情。
“调拨了暗卫五十、黑苗纹面武士十七,还惊动了州府衙门两艘战船、一座灯塔,百十来步兵、西湖的巡津……”
襄平侯顿了顿,又看属下一眼:
“你说,这要怎么责罚?”
一听这话,属下的脸色倏然变白,他扑通一下双膝着地,“侯爷、侯爷息怒!非是属下等办事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
“是什么?”襄平侯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还顺手接了一片顺风飘落的竹叶,拿起来在指尖翻弄。
见他这般动作,属下更抖如筛糠: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真不是属下无能,实在是、实在是有人从中作梗、帮了那林瑕逃脱啊!”
襄平侯姓方,名锦弦,听见这话,指尖摆弄竹叶的动作顿了顿,他凤眸中闪过精光,摇摇头,唇边笑意更甚:
“上回,你们说是有其他苗人阻拦,这次,又是什么新借口?”
那属下浑身冒凉汗,抬手抹了一把脸后大声喊出:
“宁王,是宁王——!”
“……”方锦弦脸上的笑容凝固,紧接着嘴角慢慢拉平,拧眉、眸中瞬间凝上了一层霜,“宁王?”
“是,是宁王,属下等一路追杀林瑕,他们乘船逃上岸后,就跑到了南仓、寻求南仓管事的庇佑,南仓隶属五军都督府,属下不方便与他们直接发生冲突……”
“南仓毕竟是仓储,属下料想他们不会收留万松书院师生很久,就带人埋伏在南仓出来的必经之路上,结果,第二日我们就看见了银甲卫。”
银甲卫独属于宁王府,只听宁王一人调遣。
“没看错?”
“绝对没有!他们出来了好几回,一次百十人出去给万松书院的师生请来大夫,一次是送那些大夫回去。”
方锦弦沉吟片刻,忽然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说了个:难怪。
——难怪太极湖的籍库会被查。
原来是他这好弟弟,又从中插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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